郑夷甫之死

［宋］沈 括

吴人郑夷甫，少年登科，有美才。嘉祐[1] 中，监高邮军[2] 税务，尝遇一术士，能推人死期，无不验者，令推其命，不过三十五岁。忧伤感叹，殆不可堪。人有劝其读《老》、《庄》以自广。久之，润州[3] 金山有一僧，端坐与人谈笑间，遂化去。夷甫闻之，喟然叹息曰：“既不得寿，得如此僧，复何憾哉！”乃从佛者授《首楞严经》，径迁吴中，岁余忽有所见，曰：“生死之理，我知之矣。”遂释然放怀，无复蒂芥[4] 。后调封州[5] 判官，预知死日，先期旬日，作书与交游亲戚叙诀，及次叙家事备尽。至期，沐浴更衣。公舍外有小园，面溪一亭洁饰。夷甫至其间，亲督人洒扫及焚香，挥手指画之间，屹然立化。家人奔出呼之，已立僵矣，亭亭如植木，一手犹作指画之状。郡守而下，少时皆至，士民观者如墙。明日，乃就敛。高邮崔伯易为墓志，略叙其事。予与夷甫远亲，知之甚详。士人中盖未曾有此事。

——《梦溪笔谈》

【赏析】

古人的生命意识觉醒于何时？《庄子·盗跖》中说：“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而托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骐骥之驰过隙也。”汉末的《古诗十九首》也曾强烈地表现了这种“时不我待”的生命意识：“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人的生命只有一次，这是严酷的客观规律。因此，对于世人来说，最可宝贵的东西莫过于生命，最可畏惧的事情莫过于死亡。古往今来，多少帝王将相、达官贵人千方百计地想益寿延年，或热衷于求仙学道，或醉心于金石药饵，但是生命的规律仍然是毫不留情地把一代又一代人推向死亡的深渊。对生命的悲叹成了文学作品的一大主题；对死亡的超脱也成了佛道两家共同的信仰。郑夷甫正是从道入佛而最终彻悟的。小说称郑夷甫初读“《老》、《庄》以自广”，后又“从佛者授《首楞严经》”，一年之后，便知“生死之理”。老庄哲学提倡的是“丧我”，与物俱化，人生完全融于天地万物之中。佛家主张四大皆空，虚幻和空漠大于一切，人作为宇宙的一个组成部分，终究要融汇在宁静空寂的自然运行之中。郑夷甫所悟到的“生死之理”，大约就是这种对人生的虚幻化。既然人人都要归于一死，又何不索性将它抛开。小说虽然没有对郑夷甫所悟到的“生死之理”作更多的解说，却也形象地描写了他大彻大悟后的神情。郑夷甫预知死期，便写信与亲友诀别，安排“家事备尽”，并且亲自选择生命最后一刻的所在，特别是描写了一个从古以来恐怕都少见的“亭亭如植木”的“立化”，不能不给人以深刻的印象。

（陈建生）

注　释

[1].嘉祐：北宋时仁宗的年号（1056—1063）。

[2].高邮军：治所在今江苏高邮。

[3].润州：治所在今江苏镇江。

[4].蒂芥：比喻内心的疙瘩。

[5].封州：治所在今广东封开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