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 宴 客

《野叟闲谈》

谷城[1] 张生，逸其名，国初才士。父官陕西某邑令。生将试京兆，便途省焉。次商州[2] ，天已暮。天已暮。四望平野，绝少人烟。仆曰：“与其露处，不若策骑行也！”生然之。乘月光驰一二十里，瞥见舍宇在望，喜谓仆曰：“宿处不远矣！”比至庭际，门未阖，窥庭际灯烛方张，僮仆整肃，若待客状。去缚马于树，命仆达姓氏，假宿焉。无何，门者出延客。生入，有叟揖阶下，生趋为礼，叟意良挚。坐定，叩姓名。叟曰：“穷乡野人，无足道也！”生不复问，回见盛筵，问何事宴客？叟曰：“一二知己，时相过存，今得佳客，不虑兴孤矣！”俄报客至。生起，窥见三老，相让入。叟迎之，兼为生道来历。客尽喜，揖生上坐，固让，而就座焉。酒肴纷进，味殊珍美。聆其言论，皆史册所未睹。生惊异，无敢搀一语。宵深客去，叟命童子执烛，导生达寝所。即就枕，觉衾席殊冷，扪之，细草棘人手。大骇，眼开四顾。见斗转参横，已与仆露眠古墓侧，马系树如故也。急起呼仆，询夜来所见。仆曰：“承命假宿，甫入门，惛而仆地，实无所睹。”生告所遇，共相诧讶。天曙，问诸途人，皆云此东园公[3] 墓。因忆夜来所接，殆四皓也。生作诗纪异，有“长安道上人，愧作商山[4] 客”之句。谷城人迄今道其事。

【赏析】

秦末汉初时，“商山四皓”的名望相当大，以致汉高祖刘邦夺得天下后，多次派人请他们出山辅佐，但“商山四皓”逃而不见。后来刘邦想立戚夫人之子赵王如意为太子，吕后大为惊恐，采纳了张良的意见，让太子刘盈“卑辞安车，因使辩士固请”，果然请得“商山四皓”出山。刘邦见刘盈有此四人相助，认为“羽冀已成”，无法动摇了，便打消了废立太子的念头（见《史记·留侯世家》）。

不过两千年来，人们对《史记》中的这段记载或是怀疑，或是讥诮“商山四皓”的为人。有人说，如果“商山四皓”是真隐士，他们怎么肯出山？可见只是假隐士而已。也有人说：“金玉璧帛可招致，则其人可知。”事实上，“商山四皓”辅佐刘盈的说法即便确有其事，那也如同后来历代相传的“终南捷径”，即以当隐士为做官的捷径一样，表明了封建时代一些人的卑琐心态。

本篇作者对“商山四皓”的态度更妙。你看，在作者笔下，“商山四皓”已成千年古鬼，按理说应当甘于寂寞了。然而不，这些假隐士（似乎该称“隐鬼”了）是不甘心被人们遗忘的，他们要在世人中“重振声望”。于是，诱引来一位谷城张生，借他作“义务宣传员”，摆出一副红红火火的架势，“酒肴纷进，味殊珍美”，高谈阔论一番。令那张生除了佩服之外，“无敢搀一语”。目的达到，便将那“义务宣传员”抛在古墓一侧了。

本篇的讽刺性并不是显而易见的，粗心的读者可能会以为这只是个普通的鬼故事。然而只要细加琢磨，那浓烈辛辣的讽刺意味便迸露了出来。再拿“聆其言论，皆史册所未睹”来说吧，那位谷城张生惊异之余，听懂了没有呢？看来一句也没懂——他也懂不了。因为“商山四皓”本来就在说鬼话，糊弄人而已。所以，当读到“生作诗纪异”，表示“愧作商山客”时，我们倒要替这位张生“愧”了：真是没那个必要的啊！

（全岳春）

注　释

[1].谷城：故址在今山东平阴西南东阿镇。

[2].商州：州名。治所在上洛（今陕西商县）。

[3].东园公：“商山四皓”之一。另三人为甪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

[4].商山：又名商阪、地肺山，在陕西商县东南。秦末、汉初“商山四皓”隐居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