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 髅[1] 言

［明］冯梦龙

御用监奉御来定，五月间，差往南海子公干。从五六骑出城，舁[2] 酒肴为路食。日午，至羊房南大柳树下，脱衣卸鞍，坐树根上，以椰瓢盛酒，捣蒜汁濡肉自啖。回顾一髑髅在旁，来夹肉濡蒜，戏纳髑髅口中，问之曰：“辣否？”髑髅即应之曰：“辣。”终食之顷，呼辣不已。来惊悸，令人去其肉，呼亦不已。遂启行至海子，毕事而回，呼辣之声，随其往还，入城始绝。数日后，来遂病死。见《马氏日抄》。

——《古今谭概》

【赏析】

御用监是宫中“二十四衙门”之一，直接为最高统治者服务。有监中奉御名来定者，品级并不甚高，却是皇帝近侍。此类宦官大多狐假虎威，飞扬跋扈，为所欲为，无恶不作。古代不少诗文，多有这类记载。本文却另辟蹊径，仅以一个微不足道的镜头，揭示其灵魂促狭、龌龊。先写来定带领五六骑马随从，抬着美酒佳肴只是显其烜赫之势；而脱衣卸鞍，下马饮啖，则是进而显示其得意神态。“自啖”二字，尤其将他旁若无人，只顾自吃自喝的骄横神气揭示无余。不过，行文之妙，在于平铺直叙中顿生波澜，概括描写中能聚光于一特写镜头，那就是来定偶一回顾，见一髑髅。这死人头骨，露于郊外，无人掩埋，是死于灾荒者，抑或是殁于战乱者，已经难以断定。而这奉御，对此全无怜悯恻隐之心，倒生戏耍捉弄之意。明知其死而难食，偏将蒜肉，纳其口中；明知其有口难言，却偏偏问其辣否；欺侮生民，已属难容，还要有意捉弄死人，以此取乐，且以骄人，实在无聊之极。而这髑髅，却是出乎来定意料之外，也出乎读者意料之外，竟然不堪其辱，直以呼辣不绝，将戏弄者吓得惊悸而死。仅就全书《古今谭概》而言，确实只是“分类汇编古事，以供谈资，体近俳谐，无关大雅”（《四库全书总目》）。但这篇短文，却使人对奉御之举遭受报应拍手称快。士可杀，不可辱。嗟来之食不可受。髑髅尚且如此，而况人哉！

（徐振贵 张玉芹）

注　释

[1].髑髅（dúlóu）：死人的头骨。

[2].舁（yú）：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