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 灵
［清］长白浩歌子
京都有老儒，失其名，伛偻猥琐，侏儒可笑。且自耳目口鼻，以至四肢百体，无一不似有如无，人因以魂灵目之。居某巷，以授徒糊口。
丙戌夏秋，都中大雨，其室为淫霖所坏，无所依栖。左近有凶宅，无人敢居。曾悬钟馗像于壁，究莫能驱。以故旷之甚久。因造请焉，欲假数椽为悬榻计。主人曰：“先生休矣！以君状貌，虽似与鬼为邻，然亦宜避而远之，何更趋而近之乎？”弗听，益固请，因许之，遂移居于其内。
夜将半，果闻鬼声啾啾，毛发尽竖，唯勉诵《救苦咒》不辍。无何，有二人排闼径入。睨[1] 之，黄瘦臃肿，不可以目。乃甫入户，即反身退却，骇曰：“咄咄怪事！”若有所辟易[2] 者。惊怖少定，更闻其语曰：“此真僬侥国痀瘘丈人[3] ，吾曹不可以复逞。”又似一人揶揄之曰：“汝不畏魁梧丈夫抚剑疾视，而惧此琐琐者，是真吴牛喘月[4] 矣。虽然，吾亦胆碎，势难复留。”遂长啸而俱去。
初以为佛经之力；既而知其为己，不禁引被而窃笑。竟夜安寝，声响寂然。明日出以告人，罕有信者。而居之旬余，绝无他异，乃奇之。主人欲留为久计，童蒙皆畏葸[5] 不来。爰[6] 绘其像，撤钟馗而悬之。后有居人，无不安堵。厥[7] 像至今犹在壁，山东徐明府[8] 盖曾见之。
外史氏曰：人而以之镇鬼，非极英毅者不能。此独以伛偻侏儒，使数年盘踞者，走而且僵[9] ，直可举天下朱判，投畀炎火矣。韩子[10] 云：“兼收并蓄，待用无遗[11] 。”安在僬侥国痀瘘丈人，不足以收牛溲马勃之效乎？一笑！
——《萤窗异草》
【赏析】
这位京都老儒形象猥琐，而且又是侏儒，能在一条巷子中教书糊口，也算得物尽其用了。然而偏偏还有大用处不为人知。
驱鬼谈何容易？人们在许多小说中看到，一般的道士画符、和尚施法，也只能赶走那些没有什么法道的小鬼。至于大鬼、恶鬼、赖皮鬼等，往往倒是反过来将和尚、道士捉弄一番。像本篇中所写的那两个坐家鬼，即使将以捉鬼著称的钟馗像悬挂于壁，也无法将其驱走。读者切莫以为一幅画像起不了什么作用，要知道“请神如神在”（后来挂京都老儒像能够奏效，也表明这像不是随便挂挂的），挂上钟馗像而不能驱鬼，对钟馗来说是有损声誉的事。如果不是钟馗的法力不及那两个鬼，那至少也是钟馗疏于“尊神”的职守了。
然而，“尊神”做不到的事，京都老儒却做到了。而他赖以驱鬼的，却竟是他素来遭人鄙视、被人取笑的类似“魂灵”的形象！而且，京都老儒的这种本事，竟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要不是他的家被大雨淋坏，恐怕世人就无从知晓他有这种本事了。
《魂灵》的情节虽然荒诞，却说明了一个人类社会中经常碰到的问题，那就是“外史氏曰”中所引韩愈的那段有关“兼收并蓄，待用无遗”的话，世上没有绝对的无用之物，也没有绝对的无用之人，这个道理人们容易理解；但如何“待用无遗”，则容易被人忽视。像这位京都老儒，能够“授徒糊口”应该说是不错了，谁能想到他还能驱鬼？“待用无遗”其实是门学问，从古至今极少有人能做到的——能做到一般的“量材而用”已经很不错了。
《魂灵》在艺术上以夸张诙谐取胜。你看，一个人的耳目口鼻、四肢百体，居然可以“似有如无”，叫人简直想象不出那是副什么模样；不怕钟馗神像高挂，“不畏魁梧丈夫抚剑疾视”的鬼居然会害怕佝偻猥琐并没什么神功武艺的糟老头子，而且竟会怕得“胆碎”，说出“吴牛喘月”的话来，使人在好笑之余，还要怀疑这两个鬼是否受过什么创伤？挂钟馗像不能驱鬼，挂京都老儒像却大显神效……笔调幽默而轻灵，叫人读了，也忍不住要发“一笑”。
（全岳春）
注 释
[1].睨：斜视。
[2].辟易：退避。
[3].僬侥国痀瘘丈人：《列子·汤问》中有“从中州以东四十万里得僬侥国，人长一尺五寸”；《庄子·达生》中则讲到痀偻丈人（驼背老人，本文中“瘘”应作“偻”）用长竿粘蝉的故事。痀偻丈人一般用作专心致志的典型，与僬侥国不相干。这里混用，是极言京都老儒的“伛偻猥琐，侏儒”的模样。
[4].吴牛喘月：晋武帝召见满奋，让他靠北窗坐。满奋怕风，靠窗坐便觉得难受，便对晋武帝说：“臣好比吴牛，见到月亮就要喘气。”吴牛指生长在江淮一带的水牛，怕热，见到月亮以为是太阳，因而就条件反射地喘气了（见《世说新语·言语》）。后来人们用“吴牛喘月”比喻惧怕使之受累的事物。
[5].畏葸：畏惧，害怕。
[6].爰：于是。
[7].厥：其。
[8].明府：这里指县令。
[9].僵：不活动。
[10].韩子：韩愈。
[11].兼收并蓄，待用无遗：见《进学解》。原文是：“……牛溲马勃，败鼓之皮，俱收并蓄，待用无遗者，医师之良也。”牛溲，牛溺；一说车前草。马勃，马屁勃。连同败鼓之皮，都可入药。后用来比喻被一般人视作无用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