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借官衔嫁女
[清]袁 枚
新建张雅成秀才,儿时戏以金箔纸制盔甲、鸾笄等物,藏小楼上,独制独玩,不以示人。忽有女子,年三十余,登楼求制钗、钏、步摇数十件,许以厚谢。秀才允之,问安用此,曰:“嫁女奁中所需。”张以其戏,不之异也。
明日,女来告张曰:“我姓唐。东邻唐某为官,我欲倩郎君求其门上官衔封条一纸,借同姓以光蓬荜。”张戏写一纸与之。
次夕,钗钏数足,女携饼饵数十、钱数百来谢。及旦视之,饼皆土块,钱皆纸钱,方知女子是鬼。
数日后半夜,山中烛光灿烂,鼓乐喧天。村人皆启户遥望,以为人家来卜葬者。近视之,人尽披红插花,是吉礼也。山间万冢,素无居人。好事者欲追视之,相去渐远,惟见灯笼题唐姓某官衔字样。方知鬼亦如同人间爱体面而崇势利,异哉!
——《子不语》
【赏析】
读过《红楼梦》的人,不会忘记“秦可卿死封龙禁尉”这个情节。贾蓉之妻秦氏死后,贾珍为“丧礼上风光些”,花一千二百两银子,走了太监戴礼的后门,给没有功名的贾蓉捐了一个“五品龙禁尉”的官衔,于是秦氏殡葬队伍前面的铭旌上,便有了大书的“奉天洪建兆年不易之朝诰封一等宁国公冢孙妇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享强寿贾门秦氏恭人之灵柩”等一大串堂而皇之的封号,于是殡仪更加威武而显赫,皇亲国戚、王公贵族或列牺牲于道旁,或亲来鞠躬膜拜,真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这是曹雪芹对贾府富贵气象描绘中的一笔浓墨重彩,然而表面上的喜气洋洋掩盖的是衰败的悲哀,作者对虚荣势利的厌恶之情也流溢笔端。
无独有偶,与曹雪芹同时代的袁枚也写了一则主旨与之相同的故事《鬼借官衔嫁女》。只是一为贵族,一为平民;一为凶仪,一为吉礼。而其为“爱体面而崇势利”则如出一辙。可见这种丑恶乃是一种普遍的社会相,面向现实的作者,不约而同地将笔锋指向了它。
当然在表现上二者又有很大的不同。不仅文字有长短,规模有大小,而且手法相异趣。在这里,袁枚借用了一个鬼的故事,情节是荒诞的,笔致是轻松的,讽刺则是辛辣的。
故事看来平淡而简约,没有什么矛盾冲突和激烈紧张的场面。讽刺的效果从鬼的行为和人的心理反应的反差中产生出来。从鬼的方面说,行为的荒谬性又与其态度的认真并行,更增强它的可笑。他们去向一个小儿索纸制的玩具充女儿出嫁时陪送之贵重妆奁;与唐姓官素无瓜葛,却要借他的官衔光大自己的门楣,这都是荒谬可笑的。但鬼的态度是郑重其事的,他们派一个三十余岁的成人来取,许以重谢且不食言,携饼饵数十、钱数百来谢,一如世间之礼尚往来和言而有信,透露出他们对此一行为的严肃认真。这里作者及时点出“饼皆土块,钱皆纸钱”,愈反衬出认真态度之可笑。而最后“烛光灿烂、鼓乐喧天”、“人尽披红插花”、“灯笼题唐姓某官衔字样”,在万冢之间穿行。不难想象这支队伍主人的虚荣心,从这种炫耀中,得到了何等的满足。然而那路边的累累孤冢和没有阳光的暗夜却是他们任何装点也改变不了的。
故事中与嫁女有关无关的“人”,从反面对作者讽刺的命意作了补充。当女鬼初来求制钗、钏、步摇时虽“不之异”,然而已经是“以其戏也”。当女鬼来求唐姓官衔时,张更以行动“戏写一纸与之”,对他们作了揶揄。而当送嫁的队伍出现后,村人们先是“以为人家来卜葬者”,继而出于好奇而追视,并产生了“方知鬼亦如人间爱体面而崇势利,异哉”的心理反应,而没有当事者所期望的艳羡之情。从张雅成到村民诸好事者,自然是代表着作者的态度,同时本篇以他们为人,以那些慕荣利者为鬼,看来作者对“人”毕竟还未丧失信心。
(姚品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