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有三技过此鬼道乃穷

［清］袁 枚

蔡魏公孝廉常言：“鬼有三技，一迷、二遮、三吓。”或问：“三技云何？”曰：“我表弟吕某，松江廪生[1] ，性豪放，自号‘豁达先生’。尝过泖湖[2] 西乡，天渐黑，见妇人面施粉黛，贸贸然[3] 持绳索而奔。望见吕，走避大树下，而所持绳则遗坠地上。吕取观，乃一条草索，嗅之，有阴霾之气。心知为缢死鬼，取藏怀中，径向前行。其女出树中，往前遮拦，左行则左拦，右行则右拦，吕心知俗所称‘鬼打墙’是也，直冲而行。鬼无奈何，长啸一声，变作披发流血状，伸舌尺许，向之跳跃。吕曰：‘汝前之涂眉画粉，迷我也；向前阻拒，遮我也；今作此恶状，吓我也。三技毕矣，我总不怕，想无他技可施。尔亦知我素名豁达先生乎？’鬼仍复原形，跪地曰：‘我城中施姓女子，与夫口角，一时短见自缢。今闻泖东某家妇，亦与其夫不睦，故我往取替代。不料半途被先生截住，又将我绳夺去，我实在技穷，只求先生超生。’吕问作何超法，曰：‘替我告知城中施家，作道场，请高僧，多念《往生咒》[4] ，我便可托生。’吕笑曰：‘我即高僧也。’我有《往生咒》，为汝一诵。’即高唱曰：‘好大世界，无遮无碍，死去生来，有何替代？要走便走，岂不爽快！’鬼听毕，恍然大悟，伏地再拜，奔趋而去。后土人云：‘此处向不平静，自豁达先生过后，永无为祟者。’”

——《子不语》

【赏析】

这是一篇著名的“不怕鬼的故事”，与《列异传》中的《宋定伯捉鬼》、《聊斋志异》中的《青凤》等齐名。寓意明显，议论性强，是本篇突出的特色。故事开头即以蔡魏公言提出“鬼有三技”的论点，以下的故事从结构上说只是对这一论点的论证。笔记的特点是体制较为灵活。作者为了证明这一荒诞故事的可信性，往往要指出它的来源，如果以纯小说的观点目之，这里采取蔡魏公转述的叙述方式就没有必要，而一开头就提出“鬼有三技”的议论，也成为赘疣了。一部笔记，篇数很多，作者寻求变化，从情节到写法上避免雷同，从《子不语》的多数篇章，可以看出这种努力。

“不怕鬼”，是志怪中许多故事的共同主题，本篇也是其中之一。但在立意方面，本篇又有自己的特点。首先，它提出鬼有三技，带有综合总结的性质。看了成百上千篇鬼故事，觉得这一综合不无道理。迷，主要是伪装，化作美女迷惑人，好色而缺乏识别能力的人往往上当。遮，是用种种手段对人纠缠，或制造许多麻烦、障碍，意志薄弱者便经不起这种纠缠。吓，就是变得面目狰狞可怕，这更是最为常见的，胆小的人，自然一吓就倒了。作者认为，鬼没有更多的本事，“过此鬼道乃穷”，即告诉人们要有自信，不要怕鬼，同时还要善于识别鬼的伎俩。“豁达先生”就是勇敢者的化身。进一步说，故事中的所谓“鬼”与鬼的“三技”云云，也不过是设譬，或说是象征。可以由鬼引申为“敌人”、“困难”，或是其他什么，都未为不可。

然而如果以为这个故事只在于号召人们要勇敢无畏，至多不过是要“有胆有识”，那就降低了其立意的层次了。故事的主人公名“豁达先生”，不是无谓的，也不只是豪放大胆而已。故事的后半部分也不是勇敢与否的问题。这位豁达先生不但战胜了鬼的种种纠缠，而且会念《往生咒》，使鬼脱离苦海，得以超生。他的所谓《往生咒》是什么呢？“好大世界，无遮无碍，死去生来，有何替代？要走便走，岂不爽快！”一言以蔽之，“豁达”而已。是啊！广大的世界，充满百千万的矛盾，如拘泥执着，便如众鬼缠身，不能解脱。如果能够看清死去生来乃是自然法则，顺其自然，那就无遮无碍，要走便走，省却无穷的烦恼了。所以这是一个富于哲理意味的故事，当然，它近乎道家的哲学。

虽然这篇故事哲理性强，但文学的形象性还是鲜明的，那鬼的身世、遭遇和愿望，合乎人情也令人同情。豁达先生的豪爽性格也很鲜明。故事情节也是完整的，是哲理与文学的良好结合。

（姚品文）

注　释

[1].松江廪（lǐn）生：松江，县名，今属上海市；廪生，明清以来规定府、州、县学生员中按一定数额领取国家补贴（或为粮，或为银）者。

[2].泖（mǎo）湖：湖名，在上海松江县，有上泖、中泖、下泖，称“三泖”。

[3].贸贸然：目不明貌。《礼·檀弓下》：“有饿者，蒙袂辑屦，贸贸然来。”

[4].《往生咒》：《往生论》的俗称。全称《无量寿经优波提舍愿生偈》，亦称《净土论》。佛书名。古印度世亲著，北魏菩提流支译，为五言四句二十四行的偈颂。劝人修持“五念门”，谓死后可往生净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