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 自 东
［唐］裴 铏
贞元[1] 中有韦自东者，义烈之士也。尝游太白山[2] ，栖止段将军庄。段亦素知其壮勇者。一日，与自东眺望山谷，见一径甚微，若旧有行迹。自东问主人曰：“此何诣也？”段将军曰：“昔有二僧，居此山顶，殿宇宏壮，林泉甚佳，盖开元[3] 中万迴师弟子之所建也，似驱役鬼工，非人力所能及。或闻樵者说：其僧为怪物所食，今绝踪二三年矣。又闻人说：有二夜叉于此山。亦无人敢窥焉。”自东怒曰：“余操心在平侵暴，夜叉何类，而敢噬人？今夕必挈夜叉首，至于门下。”将军止曰：“暴虎冯河[4] ，死而无悔。”自东不顾，仗剑奋衣而往，势不可遏。将军悄然曰：“韦生当其咎耳。”
自东扪萝蹑石，至精舍[5] ，悄寂无人。睹二僧房，大敞其户，履锡[6] 俱全，衾枕俨然，而尘埃凝积其上。又见佛堂内，细草茸茸，似有巨物偃寝之处。四壁多挂野彘、玄熊之类，或庖炙之余，亦有锅镬、薪。自东乃知是樵者之言不谬耳。度其夜叉未至，遂拔柏树，径大如碗，去枝叶为大杖，扃其户，以石佛拒之。
是夜，月白如昼。夜未分，夜叉挈鹿而至，怒其扃鐍[7] ，大叫，以首触户，折其石佛而踣于地。自东以柏树挝其脑，再举而死之。拽之入室，又阖其扉。顷之，复有夜叉继至，似怒前归者不接己，亦哮吼，触其扉，复踣于户阈[8] ，又挝之，亦死。自东知雌雄已殒，应无侪类。遂掩关，烹鹿而食。
及明，断二夜叉首，挈余鹿而示段。段大骇曰：“真周处[9] 之俦矣！”乃烹鹿饮酒尽欢，远近观者如堵。
有道士出于稠人中，揖自东曰：“某有衷恳，欲披告于长者，可乎？”自东曰：“某一生济人之急，何为不可？”道士曰：“某栖心道门，恳志灵药，非一朝一夕耳。三二年前，神仙为吾配合龙虎丹一炉，据其洞而修之有日矣。今灵药将成，而数有妖魔入洞，就炉击触，药几废散。思得刚烈之士，仗剑卫之。灵药倘成，当有分惠，未知能一行否？”自东踊跃曰：“乃平生所愿也。”遂仗剑从道士而去。济险蹑峻，当太白之高峰将半，有一石洞，可百余步，即道士烧丹之室，唯弟子一人。道士约曰：“明晨五更初，请君仗剑当洞门而立，见有怪物，但以剑击之。”自东曰：“谨奉教。”久立烛于洞门外以伺之。
俄顷，果有巨虺[10] ，长数丈，金目雪牙，毒气氤郁，将欲入洞。自东以剑击之，似中其首。俄顷，若轻雾而化去。食顷，有一女子，颜色绝丽，执芰荷之花，缓步而至。自东又以剑拂之，若云气而灭。食顷，将欲曙。有道士乘云驾鹤，导从甚严，劳自东曰：“妖魔已尽，吾弟子丹将成矣！吾当来为证也。”盘旋候明而入，语自东曰：“喜汝道士丹成，今有诗一首，汝可继和。”诗曰：“三秋稽颡[11] 叩真灵，龙虎交时金液成。绛雪既凝身可度，蓬壶顶上有云生。”自东详之，意曰：此道士之师。遂释剑而礼之。俄而突入，药鼎爆烈，更无遗在。道士恸哭。自东悔恨自咎而已。二人因以泉涤其鼎器而饮之。自东后更有少容，而适南岳[12] ，莫知所止。今段将军庄，尚有夜叉骷髅见在。道士亦莫知所之。
——《传奇》
【赏析】
人与妖的搏斗，斗勇，斗智。试看韦自东与二夜叉的一番恶斗，何等惊心动魄！碗口粗的柏树，千斤重的石佛，都被他随手拔起和搬来作为武器。面对夜叉的狂怒、哮吼，他毫无畏惧，而是力举柏树以击其脑，继而又断其首，对其猎获的鹿则烹而食之。为了突出韦自东的勇力，作者用了几层铺垫：一是通过段将军转述樵者之言，渲染夜叉食僧、无人敢窥山寺的恐怖；二是韦自东决心诛灭夜叉，将军认为他虽有勇力而仍不可行，劝止道：“暴虎冯河，死而无悔”；三是韦自东愤然独往，将军深表惋惜，叹道：“韦生当其咎耳”；四是韦自东断夜叉首、挈余鹿而示将军，将军大惊，赞叹道：“真周处之俦矣”；五是韦自东与将军烹鹿饮酒尽欢，远近观者如堵。这层层铺垫，加上韦自东与夜叉恶斗的正面描绘，便将韦自东的勇力渲染得淋漓尽致，活脱脱地展现出一位志在除恶诛暴、力能拔山扛鼎的无敌勇士的形象。
如果说诛灭夜叉的故事重在表现韦自东的勇力过人的一面，那么守卫丹炉的故事便是重在表现韦自东的谋略不足的一面。本来，为道士守卫丹炉，防备妖魔，韦自东既是心甘情愿，又是尽心尽责，而他的力量也是足以胜任的。你看，数丈长的毒蛇，颜色绝丽之女子，不都被韦自东挥剑一击一拂，便如浮云轻雾，随风飘散了吗？可是当妖魔第三次幻成道士模样，乘云驾鹤，前呼后拥而至，更以一番花言巧语相骗之时，韦自东却不能识别，误以为是道士之师，释剑于地，顶礼膜拜。而妖魔便乘此机会，碎炉毁丹，扬长而去。事后道士恸哭，韦自东悔恨自咎，但大错业已铸成，追悔又有何益！
就表现手法而言，前一个故事多用垫笔，后一个故事则多用伏笔。如韦自东以剑击巨虺，“似中其首。俄顷，若轻雾而化去”；又以剑拂女子，“若云气而灭”。到底击中没有？妖魔是不是被消灭了呢？看来是没有。这就为后文妖魔第三次出现，碎炉毁丹，预备了伏笔。末尾写韦自东与道士均莫知所止，唯段将军庄尚有韦自东诛灭之夜叉骷髅在，虚虚实实，更给这一传奇小说染上了一层迷离变幻的色彩。
不仅是讲述两个人妖搏斗的故事，而且提供了多侧面地塑造人物形象的艺术经验，这正是这篇传奇小说值得珍视的地方。
（赵山林）
注 释
[1].贞元：唐德宗年号（785—805）。
[2].太白山：一称太乙山，为秦岭主峰。
[3].开元：唐玄宗年号（713—741）。
[4].暴虎冯（píng）河：徒手打虎，涉水渡河，比喻有勇无谋，冒险行事。
[5].精舍：僧道居住或讲道说法之所。
[6].锡：锡杖。
[7].扃鐍（jué）：加锁。
[8].户阈（yù）：门槛。
[9].周处：晋代勇士，曾上山杀虎，入水斩蛟。
[10].虺（huǐ）：毒蛇。
[11].稽颡（qǐsǎng）：叩头。
[12].南岳：衡山，在今湖南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