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州南市女
[宋]洪 迈
鄂州[1] 南草市茶店仆彭先者,虽廛肆细民,而姿相白皙,若美男子。对门富人吴氏女,每于帘内窥觇而慕之,无由可通缱绻,积思成瘵疾[2] 。母怜而私扣[3] 之曰:“儿得非心中有所不惬[4] 乎?试言之。”对曰:“实然,怕为爷娘羞,不敢说。”强之再三,乃以情告。母语其父。以门第太不等,将诒笑乡曲,不肯听。至于病笃[5] ,所亲或知其事,劝吴翁使勉从之。吴呼彭仆谕意,谓必欢喜过望。彭时已议婚,鄙其女所为,出辞峻却[6] ,女遂死。即葬于百里外本家[7] ,丧中凶仪华盛,观者叹诧。山下樵夫少年,料其圹柩瘗藏[8] 之物丰备,遂谋发冢,既启棺,扶女尸坐起剥衣。女忽开目相视,肌体温软,谓曰:“我赖尔力,幸得活,切勿害我。候黄昏抱归尔家将息,若幸安好,便做你妻。”樵如其言,仍为补治茔穴而去。及病愈,据以为妻。布裳草履,无复昔日容态,然思彭生之念不暂忘。乾道[9] 五年春,绐[10] 樵云:“我去南市久,汝办船载我一游。假使我家见时,喜我死而复生,必不究问。”樵与俱行。才入市,径访茶肆,登楼。适彭携瓶上。女使樵下买酒,亟邀彭并膝,道再生缘由,欲与之合[11] 。彭既素鄙之,仍[12] 知其已死,批其颊曰:“死鬼争[13] 敢白昼现行[14] 。”女泣而走。逐之,坠于楼下。视之,死矣。樵以酒至,执彭赴里保。吴氏闻而悉来,守尸悲哭。殊不晓所以生之故,并捕樵送府。遣县尉诣墓审验,空无一物。狱成,樵坐破棺见尸论死,彭得轻比[15] 。云居寺僧了清,是时抄化[16] 到鄂,正睹其异[17] 。《清尊录》所书大桶张家女,微相类云。
——《夷坚志》
【赏析】
此篇可观处在于写出了一个姣媚而倔强的女性形象。她富而忠于情,贫而忠于情,生而忠于情,死亦忠于情,以情求于美男,亦以情报于恩公。一个痴情女子的形象,跃然纸上。窥见彭先爱而慕之,无由可通缱绻,积思成疾,乃至“病笃”,是情之真。终于争得了父母勉从,为之议婚,却遭到对方拒绝“遂死”,是情之切。复活之后,重返南市寻访彭郎,是情之钟。再次遭鄙,跳楼自杀,是情之笃。实在是一位情魔缠身之女也。
与之相陪衬的是彭先,用墨不多,却活灵活现。作者对此人先褒后贬。此人面美却心胸愚劣,生意不成仁义在,婚事不成人情存,何必“鄙其女所为,出辞峻却”;后来人家再次找上门来重申情意,却无理地打人家耳光,人家哭着走了,却还不依不饶地去追赶,必欲置于死地而后快。此君实是面白心黑。吴女贪欢此人,是她的悲剧。
樵夫少年贪财掘墓,虽然犯罪,却救活了一条人命,然而受到的惩罚却是“论死”;彭某无故逼死吴女,理应负责这一命债,却只受到“轻比”,县官老爷糊涂得实在可以。
通篇运用反衬,鲜明对比,意在言外,作者把文章做到此境,实在妙笔。
(阎敏学 董子竹)
注 释
[1].鄂州:今湖北武昌。
[2].瘵(zhài)疾:肺结核病。
[3].扣:问。
[4].不惬:不随心之事。
[5].病笃:病势沉重。
[6].峻却:严厉拒绝。
[7].本家:娘家。
[8].瘗藏:埋葬。
[9].乾道:南宋孝宗年号(1165—1173)。
[10].绐(dài):欺哄。
[11].合:结合。
[12].仍:又。
[13].争:怎。
[14].现行:显形。
[15].轻比:打板子。
[16].抄化:持瓢化缘。
[17].正睹其异:碰巧亲眼看到了这桩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