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 魂 汤
[清]陈嵩泉
陆秀贻之堂伯母,六十九岁病卒。其魂出外,顷刻至苍溪[1] 城。觉腹饥,见卖粉团者,往食其三,方意未带青蚨[2] 。探其怀,则铜钱累累,盖其家人正焚楮币[3] 也。取以偿价,复转身至一处,城市喧阗,入此门,出彼门,六街商贾,无异人间。城内亦有衙署,皂隶出入甚夥。不敢近视,至市尽头,睹一高亭,槛围四周。中有老妪,鹤发童颜,慈善之态,蔼然可亲。倚栏一少妇,年可十八九,倩妆华饰,衣服丽都,真有沉鱼落雁之容,稍一动则珮环韵雅,兰麝香清,数百步外,皆入耳鼻。往来人士,莫不伫立属目。少妇笑靥含情,逢人送媚。陆母至,适三男子过其前,老妪欢喜承迎,少妇以秋波递俏,出玉手嫣然奉茶。三男子接瓯立槛外,且睇且饮,翛然[4] 得意,似神酒天浆,无此甜美。陆母方渴,妪觉之,亦手酌一盏,举谓曰:“观母有欲炙之色,盍暂以粗茗润焦喉乎?”母受盏谦谢,视其所贮,色黄而浑。甫就唇,忽其舅猝至,惊问曰:“汝胡至此?”母答以才至,“不知舅亦在此”。舅夺其盏还老妪,导母至一处,责之曰:“汝胡冒昧如是!此水一滴入喉,即迷本性。吾在冥间充典吏,顷以公事出城,不意逢汝。幸早至,不然殆矣!汝少安勿躁,吾觅人送汝归。”遂出。母始悟已至阴司。回忆舅死已五十年,而仪容与生时无异。
有顷,其舅偕一赤帽青衣人至,指母曰:“此吾甥女,偶失路,可速送之回。”母欲再问,舅止之曰:“汝家一切我皆悉知,勿多言,须急行也。”乃随青衣人出,不入城,走旷野中。历一时许,临深溪,青衣人从后推之,一跌而醒,疾痛咸除。呼子孙述其异,盖死已一日,将棺殓矣。次日起,饮食居处如常人。又十余年,至八十五岁乃终。
古芗子曰:世传孟婆神司迷魂汤,人每疑之,不意实有其事。夫人有善恶缘未尽,然后付以轮回。乃转锢蔽其性真,使茫然于彰瘅[5] 之所在,斯已不甚近理矣,兹又不正大光明而出之。顾置美色于通衢,而蛊人以饮,彼苍者天,何其罔民[6] 而为若此哉?噫!
——《骇痴谲谈》
【赏析】
一个是鹤发童颜、慈眉善目的老妪;一个是衣饰华鲜,浑身飘香,有沉鱼落雁之容的十八九岁妙龄少妇。这一老一少两妇人守着茶摊,引得来往过客趋之若鹜。而且,似乎还不收钱,是纯粹的慈善事业。谁会想到,她们给人饮用的,却是“一滴入喉,即迷本性”的迷魂汤呢?
这两个妇人是“黑摊主”想必无疑了。那么,官府知道不知道?知道。陆母之舅不是一个“典吏”吗?“一滴入喉,即迷本性”,就是他的断语。如此看来,在他之上的官儿,也不可能不知道。知道了而不予以取缔和依法制裁,这地方怎么如此糟糕?对了,这是什么地方?
冥间,也就是阴间,就是那个“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对人们在“阳间”的所作所为结总账的地方。据说那地方最公正不过了,恶人可送去上刀山,下油锅,受尽万般痛苦;善者则可以过金桥银桥,超生在富贵人家。然而就是这“彰瘅之所在”,却经常发生着这“不甚近理”,“不正大光明”的事情。那位老妪,竟然就是专司迷魂汤的孟婆神!司迷魂汤而有专职,当然说明是阴曹地府的法律所允许的。
如果对这种现象百思而不得其解,那么多少也是被迷魂汤迷过了。数千年来,芸芸众生不知被灌了多少迷魂汤,相信天子的宝座是上天赐予的,相信剥削阶级统治下的一切都是合理的,心甘情愿地当顺民做奴隶,或者死心塌地地为封建统治者效忠,或者昏头昏脑地成为封建制度祭坛上的牺牲品,很少有几个清醒的。这位古芗子先生看来是少数未被迷住的清醒者之一,他不是发出了“彼苍者天,何其罔民而为若此哉”的呐喊吗?
(全岳春)
注 释
[1].苍溪:县名,今属四川省。
[2].青蚨:钱。
[3].楮币:纸币。
[4].翛然: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样子。
[5].彰瘅:彰善瘅恶,表彰为善者,憎恨为恶者。
[6].罔民:祸害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