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 琼 罗

［唐］段成式

成式[1] 三从房叔父[2] 某者，贞元末[3] ，自信安至洛[4] ，暮达瓜洲[5] ，宿于舟中。夜久弹琴，觉舟外有嗟叹声，止息[6] 即无。如此数四，乃缓轸[7] 还寝。梦一女子年二十余，形悴衣败，前拜曰：“妾姓郑，名琼罗，本居丹徒[8] ，父母早亡，依于孀嫂，嫂不幸又殁，遂来扬子[9] 寻姨。夜至逆旅，市吏子[10] 王惟举，乘醉将逼辱，妾知不免，因以领巾绞项自杀，市吏子因潜埋妾于鱼行西渠中。其夕，再见[11] 梦扬子令石义留，竟不为理。复见冤气于江石上，谓非烟之祥，图而表奏[12] 。抱恨四十年，无人为雪。妾父母俱善琴，适听郎君琴声，奇音翕响[13] ，心感怀叹，不觉来此。”寻至洛北河清县[14] 温谷，访内弟樊元则。元则自少有异术，居数日，忽曰：“兄安得此一女鬼相随，请为遣之。”乃张灯焚香作法，顷之，灯后窣窣有声，元则曰：“是请纸笔也。”即投纸笔于灯影中。少顷，旋纸疾落灯前。视之，书盈于幅。书杂言七字，辞甚凄恨，元则遽令录之，言鬼书不久辄漫灭。及晓，纸上若煤污，无复字也。元则复令具酒脯纸钱，乘昏焚于道。有风旋灰直上数丈，及聆悲泣声。诗凡二百六十二字，率叙幽冤之意，语不甚晓，词故不载。其中二十八字曰：“痛填心兮不能语，寸断肠兮诉何处。春生万物妾不生，更恨魂香不相遇。”

——《酉阳杂俎》

【赏析】

本篇写女鬼郑琼罗四十年冤气不散、听琴诉冤的故事。此故事称作者三从房叔父某者亲历亲见，叙来宛如真事，不妨姑妄听之。故事揭示了晚唐地方官吏腐败的现实。郑琼罗生前命运悲惨，死后为鬼，冤气现于江石上，抱恨四十年，无人为雪，遂为江上冤魂。其生前生后事，在晚唐社会并非罕见，现实的民情、官情之劣迹比起此事来要严重得多。

晚唐社会吏治黑暗，百姓无处诉怨。当时的著名文人皮日休说：“古之置吏也，将以逐盗；今之置吏也，将以为盗。”（《鹿门隐书》）可谓一针见血。编《唐风集》的杜荀鹤，有一首绝句：“去岁曾经此县城，县民无口不冤声。今来县宰加朱绂，便是生灵血染成！”（《再经胡城县》）为什么地方吏治如此暴虐横行，这跟晚唐政治有关，时朝中宦官专权，又有朋党之争，地方藩镇独霸，势力强大，由是社会日益破碎，小官吏也就为非作歹，与盗无异了。将本篇郑琼罗之冤放在这样的社会背景里考察，就决不会怀疑“鬼诉冤”在本质上的真实性。在历代志怪文学中，虽以鬼神迷信为依托，但究其本质来说，有不少篇章是现实主义的，犹如海市蜃楼之幻景，其映象却是实实在在的事物。

本篇在描写上的特点：一是托亲历所见，具体细致，给人以确凿有据之感；二是洋溢着浓厚的感伤情调，流露出作者对郑琼罗之冤的深切同情。在鬼神迷信的时代，人或愿信之。作者塑造的女鬼“形悴衣败”，言辞凄婉，虽在江上作冤气，却从不显现鬼形扰乱江上行者，只是托梦诉冤，愿仗人力为其雪冤，何其善良；但冤死者既不能复生，闻之者也不能为之昭雪，这就反衬出人间某些人的凶恶本质。读来痛感人鬼同怨之可悲，由此而动人心魄。

（李 晓）

注　释

[1].成式：段成式，字柯古。祖籍山东临淄（今山东淄博），后居于荆州（治今湖北荆沙）。少即苦学精研，能诗善文，在晚唐曾与温庭筠、李商隐齐名，学识渊博，尤深佛理。唐文宗时，官至太常少卿。著述除《酉阳杂俎》外，《全唐诗》有诗词三十余首，《全唐文》有文十一篇，《唐文拾遗》存其文五篇。

[2].三从房叔父：为其祖父三弟之子，与其父同辈，故称。

[3].贞元末：公元805年。

[4].自信安至洛：信安，郡名，治所在高要（今属广东）;洛，根据上下文，似指河南洛阳及近邻的洛河一带。

[5].瓜洲：镇名，又称瓜埠洲，位于江苏邗江南、大运河入长江口处，与镇江隔江斜对。

[6].止息：即息琴。

[7].缓轸（zhěn）：从容松弦息琴。轸，琴上转动弦线的轴。

[8].丹徒：县名。位于今江苏西南部、长江南岸。

[9].扬子：古县名，位于江苏邗江南，地当运河与长江之交。

[10].市吏子：即市令，管理市场交易的官吏。战国时便称市吏，汉唐已改称市令，民间俗呼为市吏子。

[11].见（xiàn）：现。

[12].图而表奏：图谋机会诉状。

[13].翕（xī）响：和谐的声响。

[14].河清县：古县名，位于洛河之北，今河南孟县西南五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