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 臂

［清］屠 绅

鲁卞夫字小刖，长洲[1] 之剞劂[2] 人也。善刻划牛毛细字。尝自序其能云：“楷家之蝇头，不敌锓[3] 氏之蚊睫[4] ，才以纤著奇，匠于难藏巧也。”偶于肆中，见砚如龟者，其盒就其形为之，方圆得二尺许。爰择窟室，漏日光一线，以两显微鑑，刻《道德经》五千言，运斤如使槊[5] ，五日而刻成。夜半，老子来睹，谓卞夫云：“子之技进矣，吾之道传矣。”卞夫醒，益尽其术，觅枣木，方四寸，刻《心经》[6] 一部毕。仿佛见如来面出于卷中。自是用志凝神，日夕无间。秋初，风雨幽晦，窗外作呦呦[7] 声。视其人，长甫三寸，探细手于櫺，若将攫物者。卞夫出刀如缕，斫之，落其一臂。其人细语类蚊蚋[8] ，云：“吾手虽纤，引翼甚大，君戕害焉，亦无所利。”卞夫叩云：“汝何为而至是？”其人云：“职天曹小尹，爱君刀笔，将窃之。今失一手矣，不能归其部，但得曲宥[9] ，必以一阶相报。”卞夫云：“天曹应有篆文书之秩[10] ，能以授吾，还汝臂也。”其人曰：“诺。”卞夫掷其手窗外，其人愧谢去。越三日，卞夫方刻，有大鹄蹲庭中，遂跨之上青冥，备员欹劂也。

凤西氏曰：“细人好窃，锥刀得以断其手。知手为人斫，鲜不受制者也。惜乎卞夫名心未化，仅索一官，不能处分细人，为宽柔耳。”

——《六合内外琐言》

【赏析】

本文旨在赞美鲁卞夫微雕技艺精湛，已达到出神入化、感天地泣鬼神的地步。作为艺术组成部分的微雕，在我国源远流长，至明清则登向高峰。明代擅长以橄榄、胡桃、樱桃之核雕刻，夏白眼、邱山、王毅、邢献之等辈，都曾名闻艺坛。清代竹刻名家封锡禄、封锡章兄弟亦尝擅刻胡桃核舟，其高超技艺，尤为文人墨客赞赏不绝。故而赞其技艺之文，诸如宋起凤《核工记》、魏学洢《核舟记》、高士奇《记核桃念珠》以及陈贞慧《秋园杂佩》、李日华《六研斋随笔》中某些篇章，都曾脍炙人口，传诵一时。这些文章描绘微雕艺术之精，多是写其所刻纤细，而形象逼真。如说夏白眼在一乌榄核上竟刻幼娃十六，每个仅半粒米大小，而眉目毫发，喜怒神情，宛然如生。邱山所刻胡桃核坠，“人物、山水、树木，毫发毕具”，“窗阁玲珑，疏枝密树，掩映斐亶，即善绘者，无逾其精巧”。至于王毅所刻《东坡赤壁泛舟》，更被多人赞为微雕之“一代奇绝”。而本文作者再写鲁氏微雕之精，如果仅着眼于此，则不免因袭陈言，于是作者另辟蹊径，别出心裁。

全文重在突出鲁氏“善刻牛毛细字”，而非山水花卉或古今人物。其自序言其艺术追求，要在纤细、精巧。认为书家所书蝇头小字，不如自己所刻蚊睫细字。而自己正是知难而为，能处藏巧，追求更高艺术境界的。其序看似自负，实则言之不妄。所以作者又以其创作实践，写其技艺精湛，颇能感动神佛。鲁氏既以剞劂为业，一生镌刻自然良多。而作者仅选三事，加以说明。

其一，龟砚刻经。“刻《道德经》五千言”，“五日而刻成”，而惊动老子，亲来观看，却是罕见稀闻的；老子称其技艺，则更奇。其二，雕刻《心经》。此举不在于在四寸枣木上镌刻《心经》二百余言，而是所刻“仿佛见如来面出于卷中”，足见其技艺之精，已能出神入化，字中见人，栩栩如生。其三，天曹小尹窃鲁刀笔。这是全文记述的中心事件，也是最能揭示鲁氏技艺精湛的典型事例。因而不如写第一件事那样仅只叙述，也不如写第二件事那样概括简略，而是在叙述中，间有描绘点染，将小尹行窃写得生动形象，饶有情趣。这正是志怪“搜奇记异”特点的集中体现。之所以如此描写，却并非迁就读者猎奇好异之意，而是强调鲁氏刀笔之精，连天宫神仙也艳羡不已，甚至甘冒生命危险前来窃取刀笔，那么地上凡人之喜爱赞赏不是更有过之而无不及吗？而且，还以鲁氏索官之言，进而揭示其热爱雕刻，生死不渝，锲而不舍的精神，这尤其耐人深思寻味。读者不应忽略的是鲁氏乃“剞劂”之人，他自己也以此为能。但是，龟砚刻经之后，他并没有满足于此，而是“益尽其术”，乘兴而刻《心经》。“自是用志凝神，日夕无间”，专心致志，唯此是好，别无他求，即使地上生命终了，也要到天上“篆文书”，使其微雕艺术青春不老。这就写出了他一以贯之的艺术追求和理想的执着不渝，生死如一。

（徐振贵 王宪昭）

注　释

[1].长洲，今属江苏省。

[2].剞劂：指雕刻之人。

[3].锓（qiān）：刻。

[4].蚊睫：如蚊虫睫毛之小字。

[5].槊：长矛。

[6].《心经》：即佛教经典《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7].呦呦（yōu）：象声词。

[8].蚊蚋（ruì）：长仅数毫米之小虫。

[9].曲宥（yòu）：委曲赦免。

[10].秩：此指官吏的职位或品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