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 神

［清］三一溪渔人

余幕宾[1] 山阴王保真为余言，绍兴会稽县南镇庙，塑靛面泥像，曰梦神。俗于冬至前三日，男女迨遝[2] 往卜休咎，男居神龛[3] 左厢，女居神龛右厢，神于梦中指迷，无不奇中。里[4] 有郝捣鬼者，雄踞一方，夤缘充里正。至期，总摄会事。有乞梦者，刻求布施，梦验后，责报尤甚，历有年矣。是年又届会期，庙之东村人吴媪，寡居无子，一女及笄，固求凤未遂也。遂卧宿于右厢，夜静闻神呼其姓而语之，谓“西村钱秀才，尔婿也。今科且中式矣。”媪归访之西村，果有钱秀才，富于学而家中落，亦求凰未遂也。倩媒说合，赘于其家。及秋榜发，钱果及第。捣鬼以梦之验也，往索谢金。钱素鲠，嗤其诞。媪以前梦告，钱益疑之。后捣鬼与其徒操入室之戈，其徒发其私于钱，盖捣鬼预伏神幔，至夜静时，伪作神语也。钱曰：“捣鬼真捣鬼哉！特其言亦奇中，岂神与鬼朋比为奸欤？”送县革其役，自此神竟不灵。

赏音子曰：此亦楚人鬼而越人机之故习耳。捣鬼窃之以行其诈，而卒以诈败，诈故败也。特神亦因之不灵，其理究不可解。

——《啖影集》

【赏析】

这则故事说的是一叫做郝捣鬼的乡间一霸，利用“梦神”搜刮乡民的钱财。不料有一天，他的这套鬼把戏由于内讧而被姓钱的秀才戳穿，郝捣鬼因此落得个人财两空的下场。

作品揭露了郝捣鬼之流的鬼蜮伎俩，但又不仅仅如此。会稽的郝捣鬼，或者山阴的王捣鬼、李捣鬼，其之所以能长时期地行使坑蒙拐骗之术，是与普通乡民普遍存在的迷信思想为郝捣鬼们的行为提供了重要的基础。不过，郝捣鬼恶迹最终不免昭然于大庭广众，这其中不能不提到钱秀才的作为。钱秀才者，虽然家道中落，但求学仍孜孜不倦，后科考及第。此人素来生性鲠直，竟然对神语不屑一顾，嗤梦的应验为荒诞，这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颇有几分特立独行之味。他非但不信，反而因梦圆成真而愈加怀疑。鬼戏戳穿，果然证明钱秀才的怀疑是对的。在这里，世人皆信，唯钱秀才疑，其中是否表明了作者对知识本身的一种肯定态度呢？不管是作者自觉的认识也罢，还是无意识的流露也罢，作品所给人的启示是，装神弄鬼必败。尽管作者并没有说“知识的力量是无穷的”，或者其他诸如此类的话。

难能可贵的是，作者通过钱秀才之口，不仅彻底否定了鬼言鬼语，而且进一步对神灵也表达了一种怀疑态度。按照常理，鬼是代表了假丑恶；而神却是真善美的体现者，神的崇高地位绝不可动摇，焉能由凡人随便怀疑、评头论足？但实际情况却是，郝捣鬼之计一破，神竟因此不灵，个中缘故何在呢？作者或许不便明说，只是认为“其理究不可解”，留下一个悬念。钱秀才却率真坦直得多，因为郝捣鬼每次伪作神语、验梦的结果几乎是百发百中，所以钱秀才发出了“岂神与鬼朋比为奸欤”的大胆责问。这其中，其实已经蕴含了某种理性的批判精神。“敢问苍天”，需要何等的胆略，钱秀才一语，可谓振聋发聩。可惜，神与鬼朋比为奸之说，虽有确凿证据在，钱秀才却并未深究下去，恐怕那时也还没法进一步深究，钱秀才毕竟不具备这样的知识和认识水平，若在今天，钱秀才怕是要将这样的神灵与捣鬼者统统一锅端了。

（欧阳云飞）

注　释

[1].幕宾：地方官员沿用的办理文书、刑名、钱谷等佐助人员的通称。

[2].遝（tà）：通“沓”。

[3].神龛（kān）：供奉神像的石室或柜子。

[4].里：古时县乡以下的基层行政单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