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四 娘
［清］蒲松龄
青州道陈公宝钥[1] ，闽人。夜独坐，有女子搴帏[2] 入。视之，不识；而艳绝，长袖宫装。笑云：“清夜兀坐[3] ，得无寂耶？”公惊问：“何人？”曰：“妾家不远，近在西邻。”公意其鬼，而心好之。捉袂挽坐，谈词风雅，大悦。拥之，不甚抗拒。顾曰：“他无人耶？”公急阖户，曰：“无。”促其缓裳[4] ，意殊羞怯。公代为之殷勤。女曰：“妾年二十，犹处子也，狂将不堪。”狎亵既竟，流丹浃席。既而枕边私语，自言“林四娘”。公详诘之。曰：“一世坚贞，业为君轻薄殆尽矣。有心爱妾，但图永好可耳，絮絮何为？”无何，鸡鸣，遂起而去。由此夜夜必至。每与阖户雅饮。谈及音律，辄能剖悉宫商。公遂意其工于度曲。曰：“儿时之所习也。”公请一领雅奏。女曰：“久矣不托于音，节奏强半遗忘，恐为知者笑耳。”再强之，乃俯首击节，唱伊凉之调[5] ，其声哀婉。歌已，泣下。公亦为酸恻，抱而慰之曰：“卿勿为亡国之音，使人悒悒。”女曰：“声以宣意，哀者不能使乐，亦犹乐者不能使哀。”两人燕昵，过于琴瑟。
既久，家人窃听之，闻其歌者，无不流涕。夫人窥见其容，疑人世无此妖丽，非鬼必狐；惧为厌蛊，劝公绝之。公不能听，但固诘之。女愀然曰：“妾，衡府[6] 宫人也。遭难而死，十七年矣。以君高义，托为燕婉，然实不敢祸君。倘见疑畏，即从此辞。”公曰：“我不为嫌；但燕好若此，不可不知其实耳。”乃问宫中事。女缅述，津津可听。谈及式微之际[7] ，则哽咽不能成语。女不甚睡，每夜辄起诵准提、金刚[8] 诸经咒。公问：“九原[9] 能自忏耶？”曰：“一也。妾思终身沦落，欲度来生耳。”又每与公评骘[10] 诗词，瑕辄疵之[11] ；至好句，则曼声娇吟。意绪风流，使人忘倦。公问：“工诗乎？”曰：“生时亦偶为之。”公索其赠。笑曰：“儿女之语，乌足为高人道。”
居三年。一夕，忽惨然告别。公惊问之。答云：“冥王以妾生前无罪，死犹不忘经咒，俾生王家。别在今宵，永无见期。”言已，怆然。公亦泪下。乃置酒相与痛饮。女慷慨而歌，为哀曼之音，一字百转；每至悲处，辄便呜咽。数停数起，而后终曲，饮不能畅。乃起，逡巡欲别。公固挽之，又坐少时。鸡声忽唱，乃曰：“必不可以久留矣。然君每怪妾不肯献丑；今将长别，当率成一章。”索笔构成，曰：“心悲意乱，不能推敲，乖音错节，慎勿出以示人。”掩袖而去。公送诸门外，湮然没。公怅悼良久。视其诗，字态端好，珍而藏之。“静锁深宫十七年，谁将故国问青天[12] ？闲看殿宇封乔木，泣望君王化杜鹃[13] 。海国波涛斜夕照，汉家箫鼓静烽烟[14] 。红颜力弱难为厉[15] ，惠质心悲只问禅[16] 。日诵菩提[17] 千百句，闲看贝叶[18] 两三篇。高唱梨园[19] 歌代哭，请君独听亦潸然。”诗中重复脱节，疑有错误。
——《聊斋志异》
【赏析】
蒲松龄生于明崇祯十三年（1640），少年时代亲身经历过清朝初年的兵燹之祸。明清之际的王朝变革和清军的暴行在作者的思想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他的《聊斋志异》有些篇章隐约而曲折地反映了清兵入关之后的掳掠屠杀和人民的深重灾难。《林四娘》即为其中之一。
表面看来，《林四娘》写的是人鬼艳合而又惨然相别的故事。但由林四娘所言：“妾，衡府宫人也。遭难而死，十七年矣”；“谈及式微之际，则哽咽不能成语”。可知她并非一般的女子，而是明王室的宫女；她并非死于常时，而是死于清兵入关之时；也并非死于病疫，而是死于清兵的屠杀。作者满怀同情地描写了她的遭遇，表现了对清军暴行的批判和暗含的民族意识。
林四娘容貌“艳绝”，“谈词风雅”，且多才多艺。她“谈及音律，辄能剖悉宫商”，歌声哀婉动人。“又每与公评骘诗词，瑕辄疵之；至好句，则曼声娇吟”。临别赠诗，“字态端好”，文词精工。她坚贞善良，多情多意。她“年二十，犹处子”，“一世坚贞”。因陈公高义而与之相爱，“然实不敢祸君。倘见疑畏，即从此辞”。永别之时，呜咽悲歌，惨然赠诗，情意缠绵。这样一个女子却死于清兵刀下，确实令人同情，同时转而使人痛恨清军的暴行。
作品以抒情的笔调，含蓄动人地描写了林四娘的国破人亡之悲和对故国深沉的思念。由于陈公的一再要求，林四娘“乃俯首击节，唱伊凉之调，其声哀婉。歌已，泣下”。究竟她为什么如此悲伤？陈公说：“卿勿为亡国之音，使人悒悒。”点出了她的亡国之悲。她“谈及式微之际，则哽咽不能成语”，也可见她对明亡的悲痛。她临别赠诗中的“闲看殿宇封乔木，泣望君王化杜鹃”之句，表现了对故国和衡王的深切怀念；“红颜力弱难为厉”，“高唱梨园歌代哭”，则表现了她无力复仇、长歌当哭的悲哀和满腔激情。林四娘的感情也正是作者感情的体现。在清代严酷的统治下，作者只能把具有反清倾向的思想感情寄托在小说中的鬼身上，而且即使如此，也写得闪烁其词，不敢过于公开直露。
这篇小说的情节可以说极为简单，它只不过是写林四娘的鬼魂与陈公同居三年而又离去。但它却以浓厚的抒情性而动人心弦。作品在开头描写林、陈夜合的艳情之后，随即由林四娘唱曲转入悲凉的情调。林四娘歌毕，不但本人泣下，陈公酸恻，家人闻之也无不流涕，一片悲凉气氛弥漫纸上。林四娘愀然缅述往事，“哽咽不能成语”，更使悲伤哀痛之情进一步加深。永别之际，“女慷慨而歌，为哀曼之音，一字百转；每至悲处，辄便呜咽。数停数起，而后终曲，饮不能畅”。伤痛气氛达到极点，摧肝裂肺，令人不忍卒读。作品最后引录林四娘的临别赠诗，凄恻哀婉，意蕴深沉，更使悲凉之情悠悠不尽。这种浓厚的抒情性正是作者强烈的内心感情的产物，同时也是这篇小说的一大特色。
（许金榜）
注 释
[1].青州道：清代分一省为数道，由布政司统领。青州道属山东省。陈宝钥，福建晋江人，康熙二年（1663）任青州道佥事。
[2].搴（qiān）帏：揭开帐帷。
[3].兀坐：独自端坐。
[4].缓裳：解衣服。
[5].伊凉之调：谓悲凉之调。唐代伊州曲、凉州曲皆边地乐曲，其曲悲凉哀婉。
[6].衡府：指青州衡王府。明宪宗第七子朱祐楎，成化二十三年封衡王，孝宗弘治十二年之藩青州，下传四代，明亡。
[7].式微之际：衰败之时。指明亡之时。
[8].准提、金刚：准提，又作准胝、尊提，佛教菩萨名。唐善无畏译《七俱胝佛母心大准提陀罗尼经》。金刚，佛经名，为我国佛教南宗主要经典。
[9]. 九原：犹九泉，指地下。
[10].评骘（zhì）：评定。
[11].瑕辄疵之：不完美之处，就指出它的毛病。
[12].“静锁”二句：谓自己安静地禁闭于幽深的衡王故宫（指埋身地下）已十七年，人们对亡去的故国已经淡忘。
[13].君王化杜鹃：据《太平御览》卷一百六十六引《十三洲记》，蜀帝杜宇让位于鳖冷；自化为杜鹃，蜀人怜之。此以蜀帝喻衡王。
[14].“海国”二句：谓近海地区的抗清斗争业已风平浪静，汉家臣民也已歌舞升平，忘记了战火。海国，指南明政权。清兵攻陷北京后，明宗室曾相继在南京、闽中、梧州等地建立南明政权。
[15].厉：厉鬼，恶鬼。
[16].问禅：探求佛理，以求彻悟。
[17].菩提：梵语音译，佛教用以指一种彻悟成佛的境界。此以“菩提”指佛，诵菩提，即诵佛号。
[18].贝叶：印度贝多罗树的叶子，沤后可代纸写字，印度多用以抄写佛经，故佛经也称“贝叶经”。
[19].梨园：唐玄宗训练乐工之处。此以梨园指宫中乐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