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阳李尉

［唐］卢 肇

唐天宝[1] 后，有张某为剑南节度使[2] ，中元日[3] ，令郭下诸寺[4] 盛其陈列，以纵士女游观。有华阳李尉[5] 者，妻貌甚美，闻于蜀人，张亦知之。及诸寺严设，倾城皆至。其从事及州县官家人看者，所由必白于张。唯李尉之妻不至。异之，令人潜问其邻，果以貌美不出。张乃令于开元寺[6] 选一大院，遣蜀之众工绝巧者，极其妙思，作一铺木人音声，关戾在内，丝竹皆备。令百姓士庶、恣观三日，云：三日满，即将进内殿。百里车舆阗噎，两日，李君之妻亦不来。三日欲夜，人散，李妻乘兜子从婢一人而至。将出宅，人已奔走启于张矣。张乃易其衣服先往，于院内一脱空佛中坐，觇觑之。须臾至，先令探屋内都无人，乃下。张见之，乃神仙中人，非代所有。

及归，潜求李尉之家来往者浮图尼及女巫，更致意焉。李尉、妻皆惊而拒之。会李尉以推事受赃，为其仆所发，张乃令能吏深文按之，奏杖六十，流于岭徼[7] ，死于道。张乃厚赂李尉之母，强取之。适李尉愚而陋，其妻每有庸奴之恨，遂肯。置于州，张宠敬无与伦比。然自此后，亦常仿佛见李尉在于其侧，令术士禳谢，竟不能止。岁余，李之妻亦卒。

数年，张疾病，见李尉之状，亦甚分明。忽一日，睹李尉之妻，宛如平生。张惊，前问之，李妻曰：“某感公恩深，思有所报。李某已上诉于帝[8] ，期在此岁，然公亦有人救拔，但过得兹年，必无虞矣！彼已来迎，公若不出，必不敢升公之堂，慎不可下。”言毕而去。

其时华山道士符箓极高，与张结坛场于宅内，言亦略同。张数月不敢降阶。李妻亦同来，皆教以严慎之道。又一日黄昏时，堂下东厢有丛竹，张见一红衫子袖，于竹侧招己者，以其李妻之来也，都忘前所戒，便下阶，奔往赴之。左右随后叫呼，止之不得。至则见李尉衣妇人衣，拽张于林下，殴击良久，云：“此贼若不着红衫子招，肯下阶耶！”乃执之出门去。左右如醉，及醒，见张仆于林下矣，眼鼻皆血，唯心上暖，扶至堂而卒矣。

——《逸史》

【赏析】

本篇通过一个鬼魂复仇的故事，揭露了剑南节度使张某为谋夺下属之妻所采取的卑劣行径，并指出其多行不义必自毙，纵然权势熏天，周密防范，仍难免得到应有的报应。

故事中的张某是一个手握重权而又善于算计的人物。作为剑南节度使，他身膺西南地区边防重任，系一方安危于一身。而他却并不以此为念，竟然用尽心计，去谋夺一个属下的妻子。封建官僚的腐朽本质，于此可见一斑。

张某为夺取李尉之妻，可说是机关算尽，不惜工本。他利用职权，命令各寺庙公开展览各自收藏的珍奇物品，引诱属下官员的家眷前去参观。当发现唯独李尉之妻没有前往参观时，便进一步调动能工巧匠，制造出一套能演奏各种乐器的木偶，以增强吸引力，使李尉之妻终于上钩。他甚至不顾自己的身份颜面，亲自钻进空心佛像的腹中，偷看李妻。这些行径，除了说明他是一个无耻之徒之外，也表明他确实非常狡诈，简直使人防不胜防。这样一个狡诈而又无耻的人物，想要达到某个罪恶的目的，自然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后来，他一面假公济私，置李尉于死地；一面厚赂李母，终于把李妻弄到了手。这些行为都属于鬼蜮伎俩，而这些鬼蜮伎俩对张某来说是很平常的事。

然而，张某虽然一时阴谋得逞，但此后的日子却并不好过，费尽心计弄到手的李妻不久就死了，而他自己则常常为冤魂所纠缠。于是，张某不得不提心吊胆地转入防守，恐怕冤魂前来索命。这里作者显然是想告诉人们，靠罪恶手段获得的幸福是不会长久的。

故事的后半部集中描写张某如何对付志在复仇的冤魂。他既有那个喜新厌旧、趋炎附势的李妻鬼魂为其通风报信，出谋划策，又有“符箓极高”的华山道士为其“结坛场于宅内”。而且，即使是鬼魂，仍不得不对封建政权有所忌惮，不敢登节度使的大堂，只要张某不离开大堂，冤魂将无奈何他。不料，那个本来“愚而陋”的李尉在成为鬼魂之后却变得聪明起来了，居然想出了一条妙计：穿上妇女的衣衫，把张某骗下堂来。结果，张某果然上当，李尉的冤仇也终于得报。

冤魂索命、因果报应等等，自然都是无稽之谈，从本质上来说，这也是一种麻痹人们反抗意识的精神鸦片。但本篇对张某所作的种种揭露和谴责，还是很有积极意义的，它让人看清了某些封建大官僚的无耻嘴脸和罪恶行径。看完本篇之后，人们自然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像张某这种人，的确不配有好下场！

（范民声）

注　释

[1].天宝：唐玄宗年号（742—756）。

[2].剑南节度使：唐初于边境设立十个节度使，以控制四方边疆，剑南为其中之一，治所在成都府（今四川成都）。

[3].中元日：夏历七月十五日。

[4].郭下诸寺：府城内各寺庙。

[5].华阳李尉：华阳，旧县名，位于四川成都平原东南部，今并入双流县。尉，县尉。

[6].开元寺：唐玄宗开元年间，令天下普建佛寺，这些佛寺都称作“开元寺”。

[7].流于岭徼：流放到岭南，岭徼即岭外，指五岭山脉以南（包括今两广及海南岛）地区。

[8].帝：这里指天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