劣 先 生
［清］屠 绅
黔阳[1] 党生嵬家于深岩，以诗酒为乐。山中花草芳馥，不名一丛，顾吟客鲜往者。嵬时倚栏叹息。春暮，白药盛开，一士翩然而至，揖嵬就坐花阴，云：“古夔字舜卿，世居天柱山[2] 中，以君高调，风尚略同，故来诣耳。”嵬试令吟白药，舜卿濡笔立成，词云：“东皇[3] 一笑花雪落，谁饵琼英变红药？虚室招要婪尾[4] 来，仙人丰肌素潜约。十年香案侍花王，天酒饮我暝晶床。云母一屏淡如水，焱轮[5] 吹梦归维扬[6] 。扬州白鹤此花种，娟月修廊倚娇宠。粉署[7] 清郎屡顾时，当阶翻舞犹珍重。谢家[8] 吟兴冰入壶，携取洁魄开盘盂。封姨[9] 亦媚风月主，雕玉珑璁夜深吐。”舜卿吟罢索酒，嵬引满对酌，美其诗格类温钟馗[10] 。舜卿曰：“昔吾始祖太上隐者，诗笔高逸，在唐人老辈中。仆之为诗，瓣香西昆[11] ，未有远志，不逮前徽久矣。”嵬以舜卿艳才，意气颇洽，遂订兰谊[12] 。舜卿兄事嵬，流连觞咏[13] ，数日别去。自是数岁不至。嵬欲访诸天柱，而未果也。
一日，以事过沅陵[14] ，观者塞衢，称有先生而被缚者，将理于县。嵬视之，居然舜卿也！就询其事，舜卿曰：“吾背山居祖训，浪迹此间，变姓名为肖有文。邑绅毕朴，以宣德郎家居，闻吾善吟，延傅其子。吾以醉后失检，调主人婢，毕翁来诘，又饱吾老拳。翁率家僮缚吾，行辱于市耳。”嵬泣曰：“以弟之才，而磨砚乞食；以弟之貌，而钻穴言欢；以弟之骨力，而与纳粟郎[15] 搏，皆殃具也。太上之裔，其式微[16] 乎！”相与哽咽。及至县，令君故毕翁缟纻[17] ，闻诉劣先生事，怒形于戟髯，舜卿不屈，辞转侵[18] ，令呼隶以履击其腮，面为瘇，因榜其不法状，项承木[19] 焉。嵬潜以肉食饲。舜卿吟云：“漫道班荆谊[20] ，生憎荷校身。故山飞鸟过，不唤毕罗人[21] 。”嵬哀之，调护旬余。隶拥之庭下，脱械将杖，忽如破竹声，股半裂，堕其一足，似老树为之。左右皆色沮。令君曰：“以书考之，一足者，山魈也，杖亦无赦。”竟施责，如其数。嵬大骇。舜卿蹩而起，仍资假足，出县门，呼酒别嵬。嵬以诗赠曰：“好为师道耻为囚，何似樽前号醉侯[22] ？尘市果然居不得，累卿门户是风流。”舜卿大恸，跛而去。
蔡铭斋曰：“魈之精灵，宜可以避辱。而缚焉，械焉，杖焉，无得脱者，几疑文者，多制于人矣。吾闻悦色善斗，罹于刑而不悔，是皆以文者所为。党嵬不薄其刑，怜而教之，河梁[23] 执手之风，于兹仅见。”
——《六合内外琐言》
【赏析】
本文通过党嵬与舜卿交往的故事，讽刺后者附庸风雅而劣迹昭著，揭露了其假道学的丑恶面目。本来，这位舜卿与党生初见时，风度“翩然”，谈吐不俗，自称“世居天柱山中”，与党生“家于深岩”隐居不仕似乎相同；党生淡泊名利，满山花草，不占一丛，而舜卿慕其格调高雅，想必彼此“风尚略同”；党生对于吟客鲜顾，倚栏独叹，而舜卿远道来访，想必也是颇重友情；党生以诗酒为乐，而舜卿吟咏白药诗，濡笔立成，想必也是才思敏捷之士。因此，党生和读者都会将这位舜卿先生视为格调高雅、风度翩翩的斯文儒士。而最能表现其文才情趣的当是其诗：
就像那春神一笑雪花落呵，
那是谁诱琼玉改变了红药？
静室里招来了宴饮之客呵，
好似那白衣仙丰肌肤潜然赴约。
就像那香案旁侍花王十年仙姑呵，
就像那饮甘露倚傍着明晶之床。
就像那云母屏清淡如水呵，
旋风吹梦儿醒回归维扬。
就像那扬州的白仙鹤此花之种上呵，
娟月下长廊里陪伴娇娘。
在官署多情郎屡屡顾盼呵，
置庭阶迎风舞依然是珍重欣赏。
就像那谢家诗冰壶清莹呵，
就像那携洁魄开盘盂吟诗歌咏。
那风神也献媚风月主人呵，
像雕玉深夜开珑璁香浓。
全诗以雪花、琼玉、素仙、明晶、云母、白鹤、冰壶等比拟白药，又以仙肌拟其体，以娇娘喻其姿，以谢诗似其韵，虽然不免直露，但是确实写出了白药的清莹明洁，的确格调高雅，越发显得舜卿先生真乃文采风流博雅儒士。而当党生赞其诗时，他又说只是因袭西昆余芬遗香，并无远大志向，与先人相去甚远，显得如此温文尔雅、谦逊虚心。因此彼此订盟，流连数日，乃是情理中事。党生对其热情相待，强化了读者对舜卿先生的风雅之感。作者行文之高明，正在于先扬后抑，通过强烈对比加深读者的认识。
而使读者真正认识到舜卿即劣先生庐山真面目的则是党生亲眼目睹的事实，亦即劣先生的当众出丑。原来，这位劣先生违背“山居祖训”，并非淡泊名利、隐居不仕之人，而是改名换姓、浪迹在外、招摇撞骗的伪君子；他并没有真才实学，而是只能为乡绅子弟塾师，“磨砚乞食”；他并非“以诗酒为乐”，而是醉后原形毕露的酗酒之徒；他并非格调高雅之士，而是钻穴偷欢“调主人婢”的好色之徒；他并非博雅才子，而是老羞成怒、大打出手与“纳粟郎”厮斗的狂徒；他更非风度翩翩文士，而是以“老树”为假足的蹩足跛子。其当众被缚、公庭遭杖时的丑态百出，可谓已被揭露得淋漓尽致、体无完肤了。“股半裂”这段细节描绘的意义，在于说明劣先生从心灵到形体，可谓彻里彻外的伪装，果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假道学典型。其丑恶并非在于他是残废，而是其伪装。作者之所以能将劣先生揭示得“情伪毕露”“刻骨尽相”，令读者如见其人，窥其心肝，而且深信不疑，其根本原因在于，宋元以降，以迄明清，此类附庸风雅而实则劣迹累累的假道学，在现实生活中并非罕见。作者所写劣先生被“缚焉，械焉，杖焉”，都是党生亲眼目睹的；调戏主人之婢，老羞成怒殴打乡绅（此绅亦非正人君子），都是劣先生自我供认的，都是事实，所以才具有强烈深刻的讽刺力。至于党生对待劣先生之事，处理得正确与否，还要具体分析。党、舜二人初识订盟，无疑也是党生只看假象、未识实质的结果，暴露了某些文人仅只以文会友而忽略德操的通病。不过，至党生目睹劣先生当众被缚并弄明原委后，他对其“才”、“貌”、“骨力”的认识，不无转变，“式微”一段泣言，已经有所流露。然而，当劣先生受刑之后，他还以兄长身份，饲以肉食，“调护旬余”，这其中有不免迂腐、过重友情的一面，但是也有意欲挽救失足之人的正确成分。因为劣先生遭缚遭械遭杖，既是其罪有应得，也因为县令与乡绅因有私交而有意加重罪责；同时，劣先生的“漫道”一诗中，也不无稍许悔恨之意；而且，党生对其临别赠诗中，也指出了他为“风流”所累的病根。对于犯罪失足之人，并非仅只鄙薄，并非弃而不问，而是加以教诲，也不失为忠厚之心。这对今之如何对待犯法有罪的囚犯或有过失之人也不无借鉴意义。
（张玉芹 徐振贵）
注 释
[1].黔阳：今属湖南省。
[2].天柱山：在安徽潜山县西北。
[3].东皇：春神。
[4].婪尾：宴饮时巡酒至末座之称谓。
[5].焱（biāo）轮：此处“焱”字，乃“猋”字之误。猋轮，旋风。
[6].维扬：即今江苏扬州。
[7].粉署：汉代尚书省用胡粉涂壁，后世因称尚书省为粉署。此处代指官署。
[8].谢家：晋人谢灵运、谢朓叔侄，都善写诗，格调清新。
[9].封姨：风神。
[10].钟馗：唐代人，貌丑但诗歌隽永，自称终南进士。
[11].西昆：北宋初期的诗派之一。
[12].兰谊：兄弟。
[13].觞咏：饮酒赋诗。
[14].沅陵：今属湖南省。
[15].纳粟郎：村民。
[16].式微：衰落。
[17].缟纻：指友谊深厚。《左传》载，吴人季札与郑人子产，一见如故，季赠郑以缟带，郑赠季以纻衣。
[18].侵：侵凌。
[19].项承木：颈带枷锁。
[20].班荆谊：指友人途中相遇，共言故旧之情。班，布列；荆，荆条。
[21].毕罗人：陷入罗网之人。
[22].醉侯：晋诗人刘伶，好酒常醉，自称醉侯。
[23].河梁：即桥。《吴越春秋·勾践伐吴外传》：“越乃还军，军人悦乐，遂作河梁之诗，曰：‘渡河梁兮渡河梁。’”后遂用为送别之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