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柳二公
[唐]沈 汾
元和[1] 初,有元彻、柳实者,居于衡山。二公俱有从父为官浙右。李庶人[2] 连累,各窜于欢、爱州,二公共结行李而往省焉。至于廉州合浦县,登舟而越海,将抵交趾,舣舟于合浦岸。夜,有村人飨神,箫鼓喧哗,舟人与二公仆吏齐往看焉。夜将午,俄飓风欻起,断缆漂舟,入于大海,莫之所适。罥长鲸之鬐,抢巨鳌之背,浪浮雪峤,日涌火轮,触蛟室[3] 而梭停,撞蜃楼[4] 而瓦解。摆簸数四,几欲倾沉,然后抵孤岛而风止。
二公愁闷而陟焉。见天王尊像,莹然于岭所。有金炉香烬,而别无一物。二公周览之次,忽睹海面上有巨兽,出首四顾,若有察听,牙森剑戟,目闪电光,良久而没。逡巡,复有紫云自海面涌出,漫衍数百步,中有五色大芙蓉,高百余尺,叶叶而绽,内有帐幄,若绣绮错杂,耀夺人眼。又见虹桥忽展,直抵于岛上。俄有双鬟侍女,捧玉合,持金炉,自莲叶而来天尊所,易其残烬,炷以异香。二公见之,前告叩头,辞理哀酸,求返人世。双鬟不答。二公请益良久。女曰:“子是何人,而遽至此?”二公具以实白之。女曰:“少顷有玉虚尊师当降此岛,与南溟夫人会约,子但坚请之,将有所遂。”
言讫,有道士乘白鹿,驭彩霞,直降于岛上。二公并拜而泣告。尊师悯之,曰:“子可随此女而谒南溟夫人,当有归期,可无碍矣。”尊师语双鬟曰:“余暂修真,毕,当诣彼。”二子受教,至帐前行拜谒之礼,见一女未笄,衣五色文彩,皓玉凝肌,红流腻艳,神澄沆瀣,气肃沧溟。二子告以姓名,夫人哂之曰:“昔时天台[5] 有刘晨,今有柳实;昔有阮肇[6] ,今有元彻。昔时有刘、阮,今有元、柳,莫非天也!”设二榻而坐。俄顷尊师至,夫人迎拜,遂还坐。有仙娥数辈,奏笙簧箫笛,旁列鸾凤之歌舞,雅合节奏。二子恍惚,若梦于钧天,即人世罕闻见矣。遂命飞觞,忽有玄鹤,衔彩笺,自空而至,曰:“安期生知尊师赴南溟会,暂请枉驾。”尊师读之,谓玄鹤曰:“寻当至彼。”尊师语夫人曰:“与安期生间阔千年,不值南游,无因访话。”夫人遂促侍女进馔,玉器光洁。夫人对食,而二子不得饷。尊师曰:“二子虽未合饷,然为求人间之食而饷之。”夫人曰:“然。”即别进馔,乃人间味也。尊师食毕,怀中出丹篆[7] 一卷而授夫人,夫人拜而受之。遂告去。回顾二子曰:“子有道骨,归乃不难。然邂逅相遇,合有灵药相贶。子但宿分自有师,吾不当为子师耳。”二子拜,尊师遂去。
俄,海上有武夫,长数丈,衣金甲,仗剑而进,曰:“奉使天真清道[8] 不谨,法当显戮,今已行刑。”遂趋而没。夫人命侍女紫衣凤冠者曰:“可送客去,而所乘者何?”侍女曰:“有百花桥可驭二子。”二子感谢拜别。夫人赠以玉壶一枚,高尺余。夫人命笔题玉壶诗赠曰:“来从一叶舟中来,去向百花桥上去。若到人间扣玉壶,鸳鸯自解分明语。”俄有桥长数百步,栏槛之上,皆有异花。二子于花间潜窥,见千龙万蛇,遽相交绕为桥之柱。又见昔海上之兽,已身首异处,浮于波上。二子因诘使者,使者曰:“此兽为不知二君故也。”
使者曰:“我不当为使而送子,盖有深意欲奉托,强为此行。”遂襟带间解一琥珀合子,中有物,隐隐若蜘蛛形状。谓二子曰:“吾辈水仙也,水仙阴也,而无男子。吾昔遇番禺少年,情之至而有子,未三岁,合弃之。夫人命与南岳神为子,其来久矣。闻南岳回雁峰使者,有事于水府,返日,凭寄吾子所弄玉环往,而使者隐之,吾颇为恨。望二君子为持此合子至回雁峰下,访使者庙而投之,当有异变。倘得玉环,为送吾子,吾子亦当自有报效耳。慎勿启之!”二子受之,谓使者曰;“夫人诗云:‘若到人间扣玉壶,鸳鸯自解分明语’何也?”曰:“子归,有事但扣玉壶,当有鸳鸯应之,事无不从矣。”又曰:“玉虚尊师云,吾辈自有师,师复是谁?”曰:“南岳太极先生耳,当自遇之。”遂与使者告别。桥之尽所,即昔日合浦之维舟处,回视已无桥矣。二子询之,时已一十二年,欢、爱二州亲属,已殒谢矣。
问道将归衡山,中途因馁而扣壶,遂有鸳鸯语曰:“若欲饮食,前行自遇耳。”俄而道左有盘馔丰备,二子食之,而数日不思他味。寻即达家,昔日童稚,已弱冠矣。然二子妻各谢世已三昼。家人辈悲喜不胜,曰:“人云郎君亡没大海,服阕已九秋矣。”二子厌人世,体以清虚,睹妻子丧,不甚悲戚。遂相与直抵回雁峰,访使者庙,以合子投之。倏有黑龙长数丈,激风喷电,折树揭屋,霹雳一声而庙立碎。二子战栗,不敢熟视。空中乃有掷玉环者,二子取之而送南岳庙。及归,有黄衣少年,持二金合子,各到二子家,曰:“郎君令持此药,曰还魂膏,而报二君子。家有毙者,虽一甲子,犹能涂顶而活。”受之,而使者不见,二子遂以活妻室。
后共寻云水,访太极先生,而曾无影响,闷却归。因大雪,见大叟负樵而鬻,二子哀其衰迈,饮之以酒,睹樵担上有太极字,遂礼之为师,以玉壶告之。叟曰:“吾贮玉液者,亡来数十甲子,甚喜再见。”二子因随诣祝融峰,自此而得道,不重见耳。
——《续仙传》
【赏析】
本篇文采绚烂,构思奇特,充满了道家气息。
从全文对元、柳二公的描绘来看,元、柳二人大抵是当时功名无着的士人。他们二人所以不约而同地去探望被流放了的叔伯,可以推见二人平时与叔伯的关系是比较密切的。也许,元、柳二人曾对为官长辈寄托过什么希望,所以一旦这个希望破灭,二人当时的心境是可想而知的。既然探亲而来,却又在半途之中安排了一个奇遇,可见作者的本意并不在于二公探亲是否能够探成,而着意于二公涉足仙界的一番遭遇,并通过这番遭遇写出二公对于人世的“彻悟”,这是“劝道”作品惯用的手笔。
作品不惜花费大量的笔墨来描写海上的仙界。在那里,秩序井然,人们彬彬有礼,既充满超人的力量,又富有人类的和谐与宁静,实在是一个令人留连忘返的地方。作品描写仙境同时也写出人生的对比,仙界一日,人生一十二载,一个永生,一个短暂;一个安宁,一个无常。所以元、柳二公虽然一时半刻斩不断“俗根”,但最终还是放弃了人间,入山而访师,因之而得道,并且终于“不重见耳”。
作品写了元、柳二公悟道的过程,文笔细腻,自然真实,似乎很有“说服力”。它共分为三个过程:其一,元、柳二公遭祸海上,得遇上界诸仙,此时二公希望早日返回,故百般“泣告”,得到“悯之”。经“紫衣凤冠侍女”从“百花桥”送归人间时,二公尚未有入道之心。其二,元、柳二公“达家”之后,目睹童稚弱冠,妻子亡故,亲属殒谢等人世无常情景,不禁产生出“厌人世”的念头。而这个念头的产生,是与二公仙界的游历大有关系的。其三,元、柳二公用了仙人后裔的馈赠——还魂膏,救治了各自“谢世已三昼”的妻子,终于像办完了人生最后一桩事情似地入山寻访“业师”,并终于经太极先生的指示而入山为道了。作品层次分明地描写了元、柳二公由不自觉到自觉的“得道”过程,反映了当时社会文人士子由失意到厌世的心理轨迹。整体来看,虽含有对当时世道的反叛意味,但毕竟是消极的行为,因而它的思想意义也就显得比较狭窄。
以往评析《元柳二公》思想意义的文章,曾经把着意点放在“水仙”族仙人们“对人间爱情生活的留恋和向往”方面。这是比较片面的理解。一方面,所谓紫衣凤冠侍女在送别元、柳二公时所谈到的她曾与“番禺少年,情之至而有子”的故事并没有触动元、柳二人的情感,反而因为替这位仙女传送“合子”给她的私生子,促成了元、柳的“得道”。这里,“紫衣凤冠侍女”所惦记的并非那个凡间的“番禺少年”,而是现在业已在仙的“黄衣少年”。另一方面,作品虽然花费不少篇幅写到水仙族的各种人和事,但并无丝毫流露其间的阴阳失衡,紫衣凤冠侍女也只属个例,且是昔日之事。通篇所弥漫的都是推崇仙道的气息,这个气息既成为元、柳二公入道的背景,也是全文的精神气质。所以,《元柳二公》不仅不属于“讽刺佛教禁欲思想”的一类作品,而甚至于称得上是在“劝人入道”。这在今天看来,自然是消极而不足取的。
然而,这篇作品文字的精美,情节的曲折,以及它写景状物的细致和大胆奇特的构思,则是值得肯定与继承的。
(罗怀臻)
注 释
[1].元和:唐宪宗年号(806—820)。
[2].李庶人:李锜,曾任节度使,因反叛而被贬为庶人,后处死。元、柳二人的从父曾在其属下做官,故受到牵连。
[3].蛟室:神话传说中鲛人机织的房屋。
[4].蜃楼:因自然条件而隐现于海上的楼台幻景。
[5].天台:山名,主要位于今浙江天台。
[6].刘晨、阮肇:二人均为东汉明帝时人,相传曾同入天台山采药,迷路遇仙,被客留半年,及下山时子孙已过七代。
[7].丹篆:以丹砂抄写的道家经文。
[8].清道:为皇帝高官出来时清扫道路的杂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