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人
[清]陈嵩泉
王午楼为余言:道光癸卯,在滇南镇雄州[1] 幕中,目击一物,甚怪。去城七八十里,有章姓者,以采樵为业。盛夏中,避热早起。时五更初转,斜月独明。负担入山,以趁凉爽。抵一溪岸,捆棘束薪。力作方勤,忽举头见西山上,有物行动,来往频频。映月对视,其形甚小,不辨谁何。章觉其异,砅[2] 而过,登其峰,屏息侧步以窥之,则一小人,长尺余,戴长緌[3] 小帽,服灰色缺襟袍,上罩马褂,踏粉底皂靴,面色似颇白皙,惟眉目位置不大可了。徘徊瞻眺,意殊自得。章知非人,隐身树后,俟其转身他向,突出擒之。已近身矣,小人忽觉,直前驰去,疾若飞鸟。章习于蹈险,不畏崎岖,追之尤急,逾两重冈峦,约三里许,天已半明。小人行渐缓,章亦喘息不胜。然意不肯舍,犹逐之。相去渐近,小人似啼,声乌乌然,怒掷其帽于地。章不顾,趋益紧。小人又解马褂而弃之。章践其上,甚绵软,瞥见其制作工细也,心好之,信手掇拾。一俯仰间,失小人所在。旋目四顾,略无踪影。懊恨欲死。转身取其帽,亦不见,惟马褂在手,乃倚石小息。日既出,返至樵处,取柴而归,白其异于里长。里长之子适从役州署,复转白于官。官呼章至,给以二金,而存其衣于库,故午楼亲见之。身度约六寸,袖阔四寸余,其质非绸非缎,非罗非纱,隐隐有八团花纹,而又不同织造。色晦暗,无可指名。竟不知其何怪也。
——《骇痴谲谈》
【赏析】
关于“小人”,古今中外的作家都曾有所表现,但一般都在“小人”的形态上加以想象,敷衍故事。比较起来,这一篇《小人》似乎有所寓意,与众不同。
首先,本篇小人的服饰具有清朝的特点,尤其是那件落入人手的马褂。
其次,小人出现的时间,是在太阳未出之时。小人在朦胧的暗中显得十分活跃,“来往频频”。
再则,小人出现时的神态,“徘徊瞻眺,意殊自得”,一副踌躇满志、自鸣得意的模样。
还有,小人见不得人类,见人就逃,而且善于利用人类的弱点,脱身有术,等等。
联想到我们中国人常将人格卑鄙、行为不正者称为“小人”,人们完全有理由这样去揣度作者写作意图:他是在借小人骂“小人”。再例如,“面色似颇白皙”,是不是说“小人”在公众面前常是一副清白相?“眉目位置不大可了”,是说“小人”不易被人认识其真面目,还是骂“小人”实际上很不要脸面,或是二者兼而有之?
本篇在写作上也有特色,它有些像电影镜头,先是层层推进,由“王午楼言”带出樵夫“避热早起”,在“五更初转,斜月独明”之时负担入山,打柴后在溪水旁加以捆扎;接着写樵夫偶然抬头,发现西山上有物行动;再写樵夫蹚水登峰,窥视小人,进而推出小人的“近距离特写”;然后写樵夫隐身树后,并由此进入樵夫追逐小人的高潮,可谓引人入胜。之后,又采用层层退出的手法,写小人逃走,樵夫捡马褂,日出樵夫归家,官府将马褂入库等情节,直至回到王午楼身上,使其前后呼应。至于结尾那段对马褂“不同织造”的叙述,未免又使人疑心顿起:作者是否又在玩弄“障眼法”,在那里指桑骂槐了?
(全岳春)
注 释
[1].镇雄州:州治今云南镇雄。
[2].砅:履石渡水。
[3].緌:古代冠带结在下巴下面的下垂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