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 三 娘
[清]蒲松龄
范十一娘,鹿城祭酒[1] 之女。少艳美,骚雅尤绝。父母钟爱之,求聘者辄令自择;女恒少所可。会上元[2] 日,水月寺中诸尼,作“盂兰盆会”[3] 。是日,游女如云,女亦诣之。方随喜间,一女子步趋相从,屡望颜色,似欲有言。审视之,二八绝代姝也。悦而好之,转用盼注。女子微笑曰:“姊非范十一娘乎?”答曰:“然。”女子曰:“久闻芳名,人言果不虚谬。”十一娘亦审里居。女笑曰:“妾封氏,第三,近在邻村。”把臂欢笑,词致温婉,于是大相爱悦,依恋不舍。十一娘问:“何无伴侣?”曰:“父母早逝,家中止一老妪,留守门户,故不得来。”十一娘将归,封凝眸欲涕,十一娘亦惘然,遂邀过从。封曰:“娘子朱门绣户,妾素无葭莩[4] 亲,虑致讥嫌。”十一娘固邀之。答:“俟异日。”十一娘乃脱金钗一股赠之,封亦摘髻上绿簪为报。
十一娘既归,倾想殊切。出所赠簪,非金非玉,家人都不之识,甚异之。日望其来,怅然遂病。父母讯得故,使人于近村谘访,并无知者。时值重九,十一娘羸顿无聊,倩侍儿强扶窥园,设褥东篱下。忽一女子攀垣来窥,觇之,则封女也。呼曰:“接我以力!”侍儿从之,蓦然遂下。十一娘惊喜,顿起,曳坐褥间,责其负约,且问所来。答云:“妾家去此尚远,时来舅家作耍。前言近村者,缘舅家耳。别后悬思颇苦。然贫贱者与贵人交,足未登门,先怀惭怍,恐为婢仆下眼觑,是以不果来。适经墙外过,闻女子语,便一攀望,冀是小姐,今果如愿。”十一娘因述病源。封泣下如雨,因曰:“妾来当须秘密。造言生事者,飞短流长,所不堪受。”十一娘诺。偕归同榻,快与倾怀。病寻愈。订为姊妹,衣服履舄,辄互易着。见人来,则隐匿夹幕间。积五六月,公及夫人颇闻之。一日,两人方对弈,夫人掩入。谛视,惊曰:“真吾儿友也!”因谓十一娘:“闺中有良友,我两人所欢,胡不早白?”十一娘因达封意。夫人顾谓三娘:“伴吾儿,极所忻慰,何昧之?”封羞晕满颊,默然拈带而已。夫人去,封乃告别。十一娘苦留之,乃止。一夕,自门外匆忙奔入,泣曰:“我固谓不可留,今果遭此大辱!”惊问之。曰:“适出更衣,一少年丈夫,横来相干,幸而得逃。如此,复何面目!”十一娘细诘形貌,谢曰:“勿须怪,此妾痴兄。会告夫人,杖责之。”封坚辞欲去。十一娘请待天曙。封曰:“舅家咫尺,但须一梯度我过墙耳。”十一娘知不可留,使两婢逾垣送之。行半里许,辞谢自去。婢返,十一娘伏床悲惋,如失伉俪。
后数月,婢以故至东村,暮归,遇封女从老妪来。婢喜,拜问。封亦恻恻,讯十一娘兴居。婢捉袂曰:“三姑过我。我家姑姑盼欲死!”封曰:“我亦思之,但不乐使家人知。归启园门,我自至。”婢归告十一娘;十一娘喜,从其言,则封已在园中矣。相见,各道间阔,绵绵不寐。视婢子眠熟,乃起,移与十一娘同枕,私语曰:“妾固知娘子未字。以才色门第,何患无贵介婿;然纨袴儿敖不足数。如欲得佳偶,请无以贫富论。”十一娘然之。封曰:“旧年邂逅处,今复作道场,明日再烦一往,当令见一如意郎君。妾少读相人书,颇不参差。”昧爽,封即去,约俟兰若。十一娘果往,封已先在。眺览一周,十一娘邀同车。携手出门,见一秀才,年可十七八,布袍不饰,而容仪俊伟。封潜指曰:“此翰苑[5] 才也。”十一娘略睨之。封别曰:“娘子先归,我即继至。”入暮,果至,曰:“我适物色甚详,其人即同里孟安仁也。”十一娘知其贫,不以为可。封曰:“娘子何亦堕世情哉!此人苟长贫贱者,予当抉眸子,不复相天下士矣。”十一娘曰:“且为奈何?”曰:“愿得一物,持与订盟。”十一娘曰:“姊何草草?父母在,不遂如何?”封曰:“妾此为,正恐其不遂耳。志若坚,生死何可夺也?”十一娘必不可。封曰:“娘子姻缘已动,而魔劫未消。所以故,来报前好耳。请即别,即以所赠金凤钗,矫命赠之。”十一娘方谋更商,封已出门去。
时孟生贫而多才,意将择耦,故十八犹未聘也。是日,忽睹两艳,归涉冥想。一更向尽,封三娘款门而入。烛之,识为日中所见。喜致诘问。曰:“妾封氏,范氏十一娘之女伴也。”生大悦,不暇细审,遽前拥抱。封拒曰:“妾非毛遂,乃曹丘生[6] 。十一娘愿缔永好,请倩冰[7] 也。”生愕然不信。封乃以钗示生。生喜不自已,矢曰:“劳眷注如此,仆不得十一娘,宁终鳏耳。”封遂去。生诘旦,浼邻媪诣范夫人。夫人贫之,竟不商女,立便却去。十一娘知之,心失所望,深怨封之误己也;而金钗难返,只须以死矢之。又数日,有某绅为子求婚,恐不谐,浼邑宰作伐。时某方居权要,范公心畏之。以问十一娘,十一娘不乐。母诘之,默默不言,但有涕泪。使人潜告夫人:非孟生不嫁!公闻,益怒,竟许某绅家。且疑十一娘有私意于生,遂涓吉速成礼。十一娘怒不食,日惟耽卧。至亲迎之前夕,忽起,揽镜自妆。夫人窃喜。俄侍女奔曰:“小姐自缢死!”举家惊涕,痛悔无所复及。三日遂葬。
孟生自邻媪反命,愤恨欲绝。然遥遥探访,妄冀复挽。察知佳人有主,忿火中烧,万虑俱断矣。未几,闻玉葬香埋,懎然悲丧,恨不从丽人俱死。向晚出门,意将乘昏夜一哭十一娘之墓。歘有一人来,近之,则封三娘。向生喜曰:“喜姻好可就矣。”生泫然曰:“卿不知十一娘亡耶?”封曰:“我所谓就者,正以其亡。可急唤家人发冢,我有异药,能令苏。”生从之,发墓破棺,复掩其穴。生自负尸,与三娘俱归,置榻上;投以药,逾时而苏。顾见三娘,问:“此何所?”封指生曰:“此孟安仁也。”因告以故,始知复生。封惧漏泄,相将去五十里,避匿山村。封欲辞去,十一娘乞留作伴,使别院居。因货殉葬之饰,用为资度,亦称小有。封每遇生来,辄避去。十一娘从容曰:“吾姊妹,骨肉不啻也,然终无百年聚。计不如效英、皇。”封曰:“妾少得异诀,吐纳可以长生,故不愿嫁耳。”十一娘笑曰:“世传养生术,汗牛充栋,行而效者谁也?”封曰:“妾所得非世人所知。世传并非真诀,惟华陀五禽图差为不妄。凡修炼家,无非欲血气流通耳,若得厄逆症,作虎形立止,非其验耶?”十一娘阴与生谋,使伪为远出者。入夜,强劝以酒;既醉,生潜入污之。三娘醒曰:“妹子害我矣!倘色戒不破,道成当升第一天。今堕奸谋,命耳!”乃起告辞。十一娘告以诚意而哀谢之。封曰:“实相告:我乃狐也。缘瞻丽容,忽生爱慕,如茧自缠,遂有今日。此乃情魔之劫,非关人力。再留,则魔更生,无底止矣。娘子福泽正远,珍重自爱。”言已而逝。夫妻惊叹久之。
逾年,生乡、会[8] 果捷,官翰林。投刺谒范公,公愧悔不见。固请之,乃见。生入,执子婿礼,伏拜甚恭。公愧怒,疑生儇薄。生请间,具道情事。公不深信,使人探诸其家,方大惊喜。阴戒勿宣,惧有祸变。又二年,某绅以关节发觉,父子充辽海军,十一娘始归宁焉。
——《聊斋志异》
【赏析】
在《聊斋》众多婚姻题材的作品中,《封三娘》是别具情韵的一篇,小说的中心情节是艳美绝伦的大家闺秀范十一娘现实生活中的婚姻悲剧和在幻想天地里的喜剧。但作者切入这一中心情节的方式是非同凡响的。这就是作者以来去无踪的绝代佳人封三娘与范十一娘之间带有同性恋倾向的友情作为小说情节的起点,用近半的篇幅来描写这两位女子超乎寻常的闺阁密友的关系。自范十一娘偶遇封三娘于水月寺,二人“把臂欢笑,词致温婉,于是大相爱悦,依恋不舍”,封三娘就成了范十一娘的爱悦目标。先有十一娘“脱金钗一股赠之”,而“封亦摘髻上绿簪为报”这样的举动;继而十一娘对三娘“倾想殊切”,“日望其来,怅然遂病”。接着,三娘倏然来到范府后园,十一娘惊喜异常,备述“病源”,“封泣下如雨”;于是“偕归同榻,快与倾怀”,而十一娘的病迅速痊愈。当三娘离开范府后,“十一娘伏床悲惋,如失伉俪”。《聊斋》评点者冯镇峦(清嘉庆时人)和但明伦(清道光时人)对蒲松龄如此别出机杼叙写女性之间的爱悦惊叹不已。冯评道:“男子相悦,常也;乃以女子悦女子,深情缠绵,如蚕自茧。”蒲氏对这一感情领域的开掘,无疑是极大胆的。这表明蒲氏对身处深闺寂寞的少女心理的真切把握和透视。处于青春发动期的十一娘,虽然她的父母给予她在求聘者中选择的权利(但事后说明范公彻底违背许诺),但她并没有取得与青年男子接触的机会,被压抑的爱无处宣泄,也无所归依。在“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的青春无奈的光景中,美丽而爽朗的封三娘进入了十一娘的视野,从而成为她感情的寄托,这就是十分自然的了。蒲氏虽然尚未充分展示十一娘邂逅三娘之前的心态,但对偶遇之后十一娘一连串的行动和心理的刻画,却着实令人感受到她对三娘的情思是异性爱的预演和折光。但明伦云:“悲惋如失伉俪,离魂别恨,落月屋梁,无限相思,只此六字,包括殆尽。”诚哉!
但小说作者写作此篇之目的并不在于写一个同性恋的故事,而是以此为楔子引入一个婚姻悲剧,以此为烘托揭露封建礼教对女性的摧残;封三娘则是作为一个闺阁少女的指导者,带有侠义性格、气质高贵的理想女性出现的。三娘对十一娘最主要的规劝是:“如欲得佳偶,请无以贫富论。”这一标准与封建婚姻观是截然对立的。正是这两种婚姻观念的对立冲突,导致范氏父母对十一娘的压制。起初,十一娘囿于门第观念的束缚,并没有同意许身于三娘介绍的穷秀才孟生;但当其父母决定将她许配给某权贵豪绅之子时,十一娘却发出“非孟生不嫁!”的誓言。小说没有写出十一娘与孟生相爱的过程,也没有写她为何厌恶父母所确定的这门亲事,而只是说她当初送给三娘的金钗被三娘“矫命”赠给孟生,“金钗难返,只须以死矢之”。这仍是一种古朴的“义”的道德在起作用,并不是出于对爱情的忠贞。十一娘在迎亲之夕自尽,是殉于义,而不是殉于情。然而,十一娘刚烈行动的本身又的确是对封建家长、封建包办婚姻的最强烈抗议,是对于婚姻自由的一种无所补益的抉择,也是在客观上对封三娘所提出的择婿标准的认同。
范氏父母之所以同意把女儿嫁给“某绅”之子,是因为“时某方居权要”,而某绅又是“浼邑宰作伐”,因而“心畏之”。这就是说范公是为保护自身利益而取悦于权要,从而让女儿成为牺牲品的。女儿是父母手中的礼物,她们的命运由父母主宰,这是中国封建时代普遍存在的事实;而女子以与世决绝的行动来对抗父母之命,这在封建时代也决非个别现象。因之,十一娘之死具有批判意义和典型性。
殉情者“死而复生”并与意中人结成夫妇的浪漫情节,在明清戏曲小说中虽已是一种悲喜剧的结构模式,但十一娘的“死而复生”仍有新意存焉。一是表现为孟生对十一娘一往情深——“察知佳人有主,忿火中烧,万虑俱断矣。未几,闻玉葬香埋,懎然悲丧,恨不从丽人俱死”。似乎孟生对十一娘的爱,从十一娘死后才开始。二是十一娘不是作为女鬼出现与孟生结合,而是封三娘的“异药”让她重新获得了生命。三是“死而复生”的十一娘与孟生结合之后,不再生活在人烟稠密的城邑,而是“避匿山村”,远离尘嚣。这就告诉读者那是个幻想之乡,只有在那里才容纳得下这对不为礼教所容的夫妻。所以小说的结局给人以洞天别开的感觉。
《聊斋》不少篇什有美化一夫多妻婚姻的倾向,而《封三娘》是例外。十一娘沉浸在家庭生活的快乐之时,也希望自己的恩人封三娘来与她分享,像娥皇、女英一起侍奉舜那样。出乎十一娘意料,这一建议,被封三娘断然拒绝了。三娘是以求长生之术为由来拒绝的。令人惊讶的是,十一娘居然与孟生合谋,让孟生玷污醉中的三娘,以便留住三娘。十一娘此举,反映出她未能摆脱世俗一夫多妻观念的束缚,以为性爱的对象是可以共用,或作为礼物报答他人的。三娘醒来后忿然告辞,她说道:“我乃狐也。缘瞻丽容,忽生爱慕,如茧自缚,遂有今日。此乃情魔之劫,非关人力。再留,则魔更生,无底止矣。”这段话颇耐人寻味。一方面亮出了三娘来去无踪的谜底,是“狐”;一方面表明三娘当初对十一娘确有爱慕之心,而十一娘与孟生成婚,她才得以解脱。另外,还表达了三娘的高洁情怀,不愿介入他人的婚姻生活,使“魔更生”,造成那种极复杂的感情纠葛。封三娘的一去不复返,似乎透露出蒲松龄在婚姻问题上尚未成熟的思考:性爱的排他性。由于小说对封三娘结局的处理,在某种程度上提高了这一形象的品位,也使《聊斋》中那种一夫两妻相安无事、如鱼得水的套子得以突破。这也许是《封三娘》又一妙处。
(钟林斌)
注 释
[1].鹿城祭酒:鹿,是蒲松龄造的字。鹿城,是蒲氏虚拟的地名。祭酒,国子监的主管官员。
[2].上元:农历正月十五日为上元节。
[3].盂兰盆会:盂兰盆,梵语为乌兰婆拏,意译为救倒悬。盆为食器,置百味五果于其中,供养十方大德佛,以解饿鬼倒悬之苦。旧俗于农历七月十五日中元节请僧尼设盂兰盆会,诵经施食,或以竹竿搭成三脚架,挂搭衣服、冥钱在上焚之。
[4].葭莩:芦苇秆上的薄膜。关系疏远亲属,喻之为葭莩亲。
[5].翰苑:翰林苑,清制掌编修国史及草拟制诰的官署。
[6].曹丘生:据《史记·季布传》,季布任侠义勇,得辩士曹丘生为之揄扬。后曹丘生成为引荐的代称。
[7].倩冰:媒人。
[8].乡、会:明清时代,每三年于省城举行科举考试,谓之乡试,中榜者为举人。次年,举人到京师再考,谓之会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