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 鬼 脑

［宋］洪 迈

眉山[1] 人孙斯文，文懿公抃[2] 曾孙也，生而美风姿。尝谒成都灵显王[3] 庙，视夫人塑像端丽，心慕之。私自言曰：“得妻如是，乐哉！”是夕还舍，梦人持锯截其头，别以一头缀项上。觉而摸索其貌，大骇。取烛自照，呼妻视之，妻惊怖即死。绍兴二十八年，斯文至临安[4] ，予屡见之于景灵[5] 行香[6] 处，丑状骇人，面绝大，深目倨[7] 鼻，厚唇广舌，鬓发鬅鬙[8] 如虿[9] 。每啖物时，伸舌卷取，咀嚼如风雨声，赫然一土偶判官[10] 也。画工阴图其形，鬻于市廛[11] 以为笑。斯文深讳前事，人问者，辄曰：“道与之貌[12] 也。”杨公全识其未换首时，曰：“与今大不类。”蜀人目之为孙鬼脑云。

——《夷坚志》

【赏析】

这是一则轻慢神祇而遭惩罚的故事。

蜀人孙斯文游成都灵显王神庙，看到灵显王夫人塑像十分美丽，顿生爱羡之心，心里说：“娶得这样的妻子，真是快乐无比！”就因为有此“腹慢”，神不能容忍，夜间叫人把孙斯文的头颅锯掉，另换一副丑貌——这副丑貌真是奇丑无比，好大的面孔，“深目倨鼻，厚唇广舌”，头发蜷曲纷乱，吃食如狗如虎，仿佛将世间的丑陋集于一身。因这副丑貌，吓死了老婆，自己也成了世人取笑的材料。神的报复也太过分了，这么一点“风流小过”，谴斥一番足可，为何叫人无颜立世，叫人丢掉了老婆呢！何况圣贤早就说过，“好色，人之所欲”（《孟子》），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罪过呀。

话虽如此说，看得罪的是谁。你道孙斯文得罪的是谁个？他是得罪了大名鼎鼎的唐朝开国元勋李靖，他的夫人就是所谓“风尘三侠”之一的红拂，那是随便能招惹的吗？自古美人配英雄，看“斯文”这个名字就没有一点英雄气，想入非非不是太可笑了吗？再说绝色常恋富贵，斯文祖上是做过大官，常言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斯文想必亦在衰薄之列，你看李卫公生时出将入相，为公为侯，死后封王立庙、血食八方，能碰得吗？大概斯文唯一的资本就是那么一点“美风姿”——那就干脆把你剥夺掉，叫你亵慢不成。神一动怒，轻而易举，斯文就活该倒霉了。

一个“斯文”人活活地被丑化为“鬼头鬼脑”，真叫人哭笑不得，也理论不得。所以“斯文深讳前事，人问者，辄曰：‘道与之貌也。’”拿庄子的哲学来“阿Q”一番。不是吗，红拂本是一妓，先事杨素，后事李靖，也算不得贞洁女子，“和尚动得，我动不得？”我们设想斯文心里怕是也会作如是之想吧！

此文虽怪，盖有深意在焉。

（汤华泉）

注　释

[1].眉山：县名，今属四川。

[2].文懿公抃：即孙抃，北宋嘉祐间曾任枢密副使、参知政事，卒谥文懿。

[3].灵显王：指唐代李靖。李靖在五代时封为灵显王，立庙祭祀。

[4].临安：即今浙江杭州，南宋都城。

[5].景灵：道宫名，在杭州西湖附近。

[6].行香：参拜仪式。

[7].倨：弯曲。

[8].鬅鬙（péngsēng）：发乱貌。

[9].如虿（chài）：形容发卷。

[10].土偶：泥塑人像。判官：阎王殿上掌生死簿的官员，面貌狰狞可怖。

[11].市廛：街市。

[12].道与之貌：语出《庄子·德充符》：“道与之貌，天与之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