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丐福报

［清］汪道鼎

贾阿玉，阳羡人。丐食里中，常栖城外土地祠。某年除日晡后，见地有蓝布一卷，拾视，则女衫中裹银包，约三十金。喜甚，继念：“我丐也，安用此！彼遗金者，难保不以情急伤生。”因坐以待觅者。久之，见一中年妇，自城中号泣而出，遍地寻觅。知其为失物主，呼问之。妇见为丐者，不顾而泣益甚。阿玉曰：“若觅何物？我坐此久，当见之。”妇乃以失衣及银告。且曰：“吾夫欠官粮被押、吾卖女以偿。今失去，有死而已。”阿玉询其衣色及银包纸，皆符。即出以还妇。妇检视感甚，分银以谢。坚不受。

是夕卧祠内，见殿上灯烛炳耀，疑天未明，何遽有烧香者。忽闻殿上言：“今日有丐者，不昧遗金，全人夫妇两命，功甚大，宜与以福报。”复有人言：“此人应以丐终，寿止三十。”殿上者曰：“宜申东岳，添注禄籍，并与之妻子以劝善。”又命先赐银一箱。旋有人携巨箱置阿玉前，曰：“土神赐汝。”喜极而醒，则黑暗如故。欠伸欲起，足下有声锵然。拾视之，绳系大钱六枚。窃笑曰：“此岂即神所赐耶？”因藏之怀中。

阳羡风俗，岁朝，人家多为饼饵以施丐者。而城内外博场甚众。又有卖糖者，置六琼于担，而与人博。得采者，糖与钱惟所欲。其担皆集长桥上。长桥者，晋周孝侯[1] 斩蛟处也。诘朝，阿玉乞得饼饵甚多。食既饱，携六钱至长桥上，与糖担博而胜。历十数担皆胜，得钱千。复至博场博，博又胜。自朝至暮，得钱数万。时有贾翁者，开面馆于长桥之侧。阿玉每乞食得钱，即往买面。翁亦素怜之。是日所得钱，皆寄贾翁店。次日复博。博则必胜。四五日后，积钱至百数十千。忽自念：博场所得，皆非义财。我虽蒙神赐，彼负者，非尽有余，猎而取之，不免作孽。且我以丐者，骤得钱百余千，苟勤俭亦可成家，复何事博？博而胜，于心不安；负则将复为丐。因誓于神，不复博。时贾翁面馆，以无资本将闭，不复开。阿玉与之谋，尽举所得钱，以益店本，而身为之佣。贾翁亦喜。因择日复开。开则人趋若鹜，得利数倍于前。数年后积至数千，店益起。贾翁无子，止一女。德阿玉甚，即以妻之。阿玉亦事之如父，而相依以终。后其妻连得二子，阿玉寿七十而卒。今其子尚开面店如故，家称小康。阿玉不自知其姓，以依贾翁，故姓贾。

坐花主人曰：“阿玉以乞丐之贱，而能不昧遗金，亦云难矣。然犹曰‘此特一念之善耳’。及其梦邀神贶，博致多金，他人处此，有不恃花骨头为聚宝盆，以冀巨箱中金钱皆由博进哉！乃能于屡战皆捷之余，念负者之难堪，誓神明而知止，可谓急流勇退[2] ，既仁且智矣。寿考令终，庆流孙子，不亦宜乎？”

——《坐花志果》

【赏析】

拾金不昧，原为我国古代传统美德。本篇所写乞丐还金福报故事，在古代记载中并非罕见。《厚德录》卷一，曾记窦禹钧因还失银而“延寿三纪，赐五子各显荣，仍以福寿而终”。尤其是唐人裴度还带、终于“位极人臣”之事，在《太平广记》、《唐语林》、元杂剧、明传奇中都有表现。他如《醒世恒言》、《类说》中都有这类因拾金不昧而终于得到善报的故事。不过，本篇所记，自有特色，能够给人以启迪。

第一，写出了乞丐拾金不昧的心理活动，揭示了他之所以如此的思想认识，表现了不损人以利己的可贵品质。一个乞食里中，栖于“城外土地祠”中的穷乞丐，偶尔拾到巨金，在“喜甚”之余，能想到“彼遗金者，难保不情急伤生”。在统治阶级公开宣扬“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私有制社会里，这种品质是难能可贵的。其后，他在博场赢钱“数十千”后，又想到“彼负者，非尽有余。猎而取之，不免作孽”，因而“不复博”，仍然是这种品质的再现。

第二，写出了拾金不昧者从乞丐到赌徒、再到雇工的根本转变，肯定了勤俭持家、劳动致富的思想。也是他作未曾突出的。在不少记叙拾金不昧终得善报的故事中，作者笔下主人公之所以否极泰来，拾金不昧前后社会地位和经济状况之所以天壤之别，主要是神灵报应所致。但本篇中乞丐，并非完全如此。他原是乞丐，其乞食为生的穷困处境固然令人同情，但毕竟不是靠劳动养活自己；其后靠神赐六钱赌博赚钱，固然是“善有善报”，但毕竟是靠巧取而发“非义财”，干的仍是不劳而食的勾当。此丐之可贵在于，他能认识到“苟勤俭亦可成家”的道理，甘愿放弃“博则必胜”的发财捷径，毅然在面店佣工，靠劳动致富。从乞食他人之丐，到游手好闲之赌徒，转化为以勤劳发家、自食其力的劳动者，是他人生旅途中质的飞跃。文中，作者特补一句“长桥者，晋周孝侯斩蛟处也”，确实并非多余闲笔。周处从一个横行乡里的恶霸、“三害”之一，变为为民除害的义士，其勇于改过自新的精神，值得颂扬。而此乞丐，急流勇退，幡然醒悟，变寄食他人为自食其力，同样值得称道。

第三，文中所写神赐六枚大钱的情节，别致奇特，与他作并不雷同，读来饶有情趣。不少此类故事，写拾金不昧者受到善报的方式，常是科举高中、封官加爵或得到意外之财等等。而本文虽有“命先赐银一箱”，“旋有人携巨箱置阿玉前”两句，使读者也像阿玉一样，满以为巨箱金银即在眼前。但是，看到的却只是“绳系大钱六枚”，这就吸引读者非要阅读长桥赌博一段不可。而且，将赌博致富作为他由乞丐转变为劳动者的过渡阶段，也甚合情入理。同时，赌博本身富有动作性，写此类情节，易于使行文生动活泼，避免了平铺直叙中的单调乏味之感。

当然，就全文出发点而言，特别是殿上神言一段，显系宣扬善恶有报的命定观念，为作品的局限性，阅读中自然应该注意剔除。

（徐振贵 张玉芹）

注　释

[1].周孝侯：周处，阳羡人，膂力过人，横行乡里。乡里将其与长桥下蛟、南山猛虎视为三害。周处闻之，决心改过，入山射虎，投水斩蛟，入吴投陆机、陆云兄弟为师。后官至御史中丞，谥孝侯。《晋书》、《世说新语》曾记其事。

[2].急流勇退：本指船在急流中迅速退出，借喻官吏在得意时引退，以明哲保身。或者借喻果断地停止某项本来颇为顺利的事业、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