佃户董某

［清］纪 昀

先姚安公[1] 言：雍正[2] 初，李家洼佃户董某父死，遗一牛，老且跛，将鬻[3] 于屠肆。牛逸，至其父墓前，伏地僵卧，牵挽鞭捶皆不起，惟掉尾长鸣。村人闻是事，络绎来观。忽邻叟刘某愤然至。以杖击牛曰：“渠[4] 父堕河，何预于汝[5] ？使随波漂没，充鱼鳖食，岂不大善？汝无故多事，引之使出，多活十余年。致渠生奉养，病医药，死棺敛，且留此一坟，岁需祭扫，为董氏子孙无穷累。汝罪大矣，就死汝分，牟牟者何为？”盖其父尝堕深水中，牛随之跃入，牵其尾得出也。董初不知此事，闻之大惭，自批其颊曰：“我乃非人！”急引归。数月后，病死，泣而埋之。此叟殊有滑稽风，与东方朔救汉武帝乳母事[6] 竟暗合也。

——《阅微草堂笔记》

【赏析】

本篇写佃户董某知恩报恩，泣埋老牛的故事。董某初不知牛于其父有救命之恩，父死后，见此老牛老且跛，欲卖给屠肆宰杀。此牛颇通灵性，奔其父墓前掉尾长鸣，任鞭捶不起，似有无限委屈与哀痛。忽有一邻家老人佯为愤恨，用手杖击牛，对着牛一顿痛骂。董某羞惭无自容之地，使劲打自己的脸颊，自责“我乃非人”。此牛乃得免除宰杀之灾，老病身死，董某泣而埋之。老人的这一通骂，骂出了为人的一番道理，即知恩图报，无论人或禽兽。为人子对其父母，生奉养，病医药，死棺敛，且岁需上坟祭扫，这是因为父母有恩养于子辈，不能忘也。即使禽兽有恩于主人，主人也不能忘，亦需尽豢养之责，直至老死。这是儒家倡导的“义理”，或说是“仁爱”。董某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而是不知老牛有恩于其父，则不知者无罪，不能说他忘恩负义，当他知其事后，乃能对老牛尽豢养之义。《孟子·公孙丑上》曾说有四种人是“非人”：“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其中“羞恶之心”是儒教的“义之端”。董某知道牛有恩于其父，“大惭”，“自批其颊”，说明他有“羞恶之心”，且改过自新，乃是深明“义理”的举动。

作者运用的表现方法，是深含机趣的，叫做“歪打正着”，不去正面批评董某，而用反语痛骂老牛罪该死份，骂出了原委，也骂出了道理，骂得董某心有不忍，幡然省悟。所以说邻家老人很有“滑稽风”。

作者说此与东方朔救汉武帝乳母事暗合，也难说作者不是受其启发，而创作此志怪的。救汉武帝乳母事，《史记·滑稽列传》有记载，不是东方朔，而是郭舍人。郭舍人是汉武帝宠幸的倡优，也是滑稽不穷的人。汉武帝少时，由东武侯郭他之母乳养，人称“大乳母”，朝臣都很敬重她。后来，乳母的子孙家奴在长安城横暴恣虐，国人愤恚，请皇帝迁徙乳母一家。乳母泣告郭舍人，于是郭舍人就教她去面辞武帝，然后快步离去，且频频回顾。乳母照此法去做，郭舍人就痛骂乳母：“咄，老女子！何不疾行？陛下已壮矣，宁尚须汝乳而活邪？尚何还顾！”于是，汉武帝不忍，就下诏不徙乳母，而处罚了上诉之人。郭舍人同样是用机趣的方法讽喻人主不能忘恩。本篇故事的主旨、手法与其十分相似。

（李晓）

注　释

[1].姚安公：即纪容舒，字迟叟，号竹崖。直隶献县人。康熙五十二年（1713）登万寿恩科第，曾官刑部，后官云南姚安府知府。乞养归，遂未再出。乾隆二十九年（1764）卒，享年七十九岁。作者纪昀之父，因卒，故尊称“先姚安公”。

[2].雍正：清世宗年号（1723—1735）。

[3].鬻（yù）：卖。

[4].渠（qú）：第三人称代词，同“其”。

[5].何预于汝：与你什么相干？预，干预。

[6].东方朔救汉武帝乳母事：东方朔（前154—前93），西汉文学家，性诙谐滑稽。救汉武帝乳母事，非东方朔，纪昀误；实为汉高祖时东武侯郭家的后代郭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