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 小 人
［清］屠 绅
雷州[1] 山水之错[2] ，有地名自求村。乡民冬月锄地，多得异色鸡，每炙半熟而食。食此鸡之民，及夏秋间，中夜即失之，不知感何气也。时有外洋士以风漂至，负药裹入村觅食，自称玛斯罗村人。问所能，云：“善驱瘴鬼，亦施诸药物。”有染瘴者，咒之而愈。斯罗询其家长，蹙然[3] 云：“今年失吾父踪于卧席间，得裂爪断发，想为妖物残矣。”斯罗叹曰：“生命日蹙，其何以堪？吾当潜子宅，以待其物。”由是居三月。一夕，三更后，风雨暴至，有一足出檐际。斯罗在室中，屏息伺：其足如龙蛇之屈蟠，虎豹之腾掷，顷刻而大过车船，足指如巨锥，穿砖石墙为洞户。斯罗潜出，仰视其躯，如古峰巑岏[4] ，未可寻丈计也。倏有两小人，自其袴中出，入户，与斯罗为礼曰：“吾饕餮神门下士也。神种雷子十万，打鼓建旗，以恐吓凤麟州诸迂仙，思得餽遗为百仙鲭[5] 。今多为自求村民所掘食，神始怒降，按籍以讨，尽网罗之，吾依神作计者，敢违教耶？”斯罗问云：“所讨之民诛戮乎？抑迁徙乎？”两小人曰：“神之令，置民于海屋，不死而羁縻[6] 之。若其家有以金银楮[7] 献者，由吾两人进，则赎之还。不颇[8] 还者，授鸡人官保护雷子。吾辈皆厌人伦，而隶鬼行者也。”即出一帖，与斯罗阅，中列主人父子名。斯罗叱曰：“金银楮即所不惜，岂容贪魔残忍？”两小人曰：“饕餮神多逋负[9] ，天门诸灵官，索物急，故吾两人为设法多取也。”斯罗密诵《禁贪狼》咒，两小人皆叩头云：“能恕吾辈，请焚少许金银楮，宥[10] 其子而还其翁。”斯罗喜谓两小人曰：“子之袴上东道，斯罗可得见否？”答云：“神欺懦而畏强，子欲见其真形，但藐之，用荻管窥耳。”斯罗从之。荻管中惟见狰狞物，本不甚大，若巡方之帅，左右武夫，共吹嘘其衣皮，故大不可解。斯罗旋语两小人曰：“吾命主人子行贿焉，何如？”两小人复叩头谢曰：“诚然，则吾辈有以报命于神矣。”遂持帖入巨人袴中，而是足不复见。须臾，天既明，风雨中坠一茧，丝囊启之，则主人之父，似睡起者。斯罗呼主人焚金银楮为谢。其父但索食急，询之海屋事，懵然不能答。斯罗恍悟曰：“巨鬼之溺，多化贪泉。清净民饮之，不辨方物，兹殆是欤？”以剑刺其脑，出黑血如污池水，其父遂省。还家而叹息曰：“吾不应食地下鸡，几为巨人葬沙泥。今以纳赂得归，不归者多于鸡也。”斯罗曰：“饕餮神者，雷之坏道，如罗、计、炁、孛[11] 之贼星官焉，天地之大邪，与正杂糅。吾外洋多智识人，且不免滋惑[12] ，况环中乎？”负其药裹竟去。自求村之民，惟此父子复人质，徙他隝居[13] 。愚氓蚩蚩[14] ，鲜不为两小人所勾者。
朴庵先生曰：“巨人嗜利，小人与谋，见其人闻其语矣。惟此居民，易入乎网，难出乎囊，知自求口食之不能无害也，向外洋人而乞灵其援手，不亦仅欤？”
——《六合内外琐言》
【赏析】
贪魔残民，是文中记述的中心事件。被害之民，勤劳善良，“冬月锄地”，“自求”口食，原与贪魔无涉。但是，饕餮之神却要对他们网罗羁縻，以之作为人肉宴会上的牺牲，或者罚为以供驱遣的奴仆。“中夜即失”的乡民，葬于泥沙者多于鸡，足见受害之广。饮其贪泉者，也要变为贪婪之人，足见毒害之深。这与封建社会统治阶级有欲壑难平而要对广大人民群众敲骨吸髓的压榨，不无相似之处。他们之所以残忍害民，既是本性贪婪所致，又是“天门诸灵官”索物甚急的结果。实际上，已把讽刺揭露的矛头，指向了最高统治者。同时，饕餮之神是善于伪装、颇会招摇撞骗的凶神恶煞。当其攫取乡民时，形如龙蛇屈蟠，虎豹腾掷，体如车船山峰，足如巨大利锥，俨然狰狞巨怪；但是，实际上却是“本不甚大”，只靠吹嘘“衣皮”以之吓人骇人者，这与封建统治阶级的外强中干、欺懦畏强也极为相似。文中两个“小人”，不过是统治阶级的走狗爪牙而已。他们出入于贪魔袴中，依神作计，讨民纳贿，如同为统治者残杀民众、苛剥百姓的贪官污吏；他们依恃贪魔淫威，对待乡民“按籍以讨，尽网罗之”，正如为统治阶级助纣为虐的无耻帮凶；他们对于蚩蚩乡民虽然敢于讨伐网罗，但对洋人却又俯首帖耳，有问必供，又如那些欺软怕硬的买办洋奴。文中所写“巨人嗜利，小人与谋”情景，正反映了统治阶级及其走狗爪牙上下勾结、狼狈为奸，构织巨大贪网残害人民的封建社会现实生活。至于文中洋人，虽然对于贪魔残忍，表示了义愤；弄清了贪魔的本相，帮助某翁父子复为“人质”，可见不无一定“智识”。但是，乞灵其援，却无法拯救雷州乡民，某翁得救只是例外，而且，洋人终于是“负药裹竟去”。作者看到了乞灵洋人救援的不足依恃，但又不能为乡民指明出路。因为在其心目中，雷州乡民只是“自求口食”、“徙他隝居”的利己之人，只是懵然无识的蚩蚩“愚氓”，从而流露出历史的和阶级的局限性。
（张玉芹 徐振贵）
注 释
[1].雷州：今属广东省。
[2].错：交错处。
[3].蹙然：局促不安。
[4].巑岏（cuánwán）：山高锐峻大貌。
[5].鲭（zhēng）：鱼和肉同烧的杂烩。
[6].羁縻：软禁。
[7].楮（chǔ）：旧俗祭祀时焚化的纸钱。
[8].颇：甚愿。
[9].逋负：拖欠。
[10].宥：赦免。
[11].罗、计、炁（同“气”字）、孛：指罗睺、计都、紫气、月孛四星。其中，紫气、月孛二星与日月五星同向而行，而罗睺、计都二星却与之相反，即与日月等相掩袭。故佛家将罗、计二星附会为能以障蔽日月之光的天魔贼星，星命家则视之为可以支配人类祸福的吉凶之星。文中将四星都视为贼星。
[12].滋惑：产生疑惑。
[13].隝居：建土堡而居。
[14].蚩蚩：老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