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宵牛语
[宋]吴 曾
沈辽叡达言,嘉祐中,其兄文通自越移杭,所经诸堰,皆集牛以运舟。是时方夏暑,监官堰上露宿以俟之。夜久人静,或闻以行相呼云:“今吾辈有何生活?”或答曰:“明日沈几儿子过来,赴任杭州也。”又云:“沈几早有子知杭州乎?”叹息不已。使臣者审其声,甚雄重,非人声。又深夜野次,更无外人,其言气非俗流。因熟察之,乃堰上数牛也。
张芸叟闻其事而言曰:“既以行呼,岂非沈之亲朋者耶?”又云:“因果之说,凡禄厚而无功泽于民者,死即转生为象牛驼马,复以大力偿众生尔。然事关幽显,理未可知;假或可知,其中宵牛语之事,亦可知矣。”
——《能改斋漫录》
【赏析】
这篇志怪小说,涉及几个历史人物与特殊的时代背景,读来颇有兴味。
北宋中期,朝廷中有新、旧两党之争。以王安石为首的变法派为新党,以司马光、苏轼为首的保守派为旧党,后称元祐党。两党先后主政,彼此倾轧,一时士大夫不归杨则归墨。本篇中沈遘、沈辽兄弟和张芸叟,恰好分属于三种情况。沈遘(1028—1067),字文通,皇祐元年(1049)举进士第二,历官江宁通判、集贤校理、权三司度支判官。嘉祐中由知制诰出知杭州,时才三十余岁。其后历知越州、开封府,入朝为龙图阁学士、翰林学士。若非壮年早逝,致身相位是极有可能的。从政治倾向看,沈遘当属于王安石一派。然其人疏隽博达,明于吏治,虽然仕途早达,当时并无讥评。本文中借牛兴叹:“沈几早有子知杭州乎?”似乎惊叹其升迁太快,爵禄太重,其德其才难以副之,也许代表了一些人的看法。沈辽(1032—1085),字叡达,史称其趣操高爽,不喜进取。本受知于王安石,而安石当国时,其议论多不合,以故渐次疏远,又与苏轼、黄庭坚往来唱酬,因此可说他介于新旧两党之间。后面发议论的张芸叟,名舜民,芸叟其字。他与苏轼、司马光往来密切,元祐间曾任监察御史。后坐元祐党,屡受贬谪,显然属于旧党之列。
搞清楚上述政治背景及各人的政治倾向之后,我们就能比较准确地把握各人的微妙心态。盖沈辽与沈遘虽为兄弟,而二人志趣不同,他在讲述这一逸事的时候,虽似客观,亦有微词。而张舜民则是借题发挥,虽然语意闪烁,讥讽之意是很明显的。所谓“既以行呼,岂非沈之亲朋者耶”,以下面的议论为注脚,则其言下之意是说,沈遘的亲朋中即有尸位素餐、禄厚而无功泽于民者,因此死后转生为牛。他们以过来人身份叹息沈遘爵禄太重,又似乎在担心后辈蹈其覆辙,来世仍要变牛马受苦。如此看来,张芸叟语若平淡,锋芒自在,说话的艺术是相当高明的。
对于后代读者来说,我们完全可以抛开彼此的恩怨,不对这些人的是非功过作任何评价。就故事本身来说,它也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过去我们对因果轮回之说,多从消极意义上理解。实际上无论是佛家所讲因果相生故事,还是世俗中的传说,往往是借以警醒世人,劝人向善。正如封建社会每遇天灾,谏官借天人感应之说,劝皇帝罪己修德一样,这不过是一种手段,是对人的行为进行制约规范的一种措施。过去的人多相信来世之说,因此这样的故事在惩恶扬善方面也许还有一定的效力,聊作法律不健全社会的一种补充。不知今日之贪污受贿枉食民膏者,读了此类故事,将作何感想?
(张仲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