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 塾 师
[清]纪 昀
有两塾师邻村居,皆以道学自任[1] 。一日,相邀会讲[2] ,生徒侍坐者十余人。方辩论性天[3] ,剖析理欲[4] ,严词正色,如对圣贤。忽微风飒然,吹片纸落阶下,旋舞不止。生徒拾视之,则二人谋夺一寡妇田,往来密商之札也。此或神恶其伪,故巧发其奸欤?然操此术者众也,固未尝一一败也。闻此札既露,其计不行,寡妇之田竟得保。当由茕嫠[5] 苦节[6] ,感动幽冥,故示是灵异,以阴为呵护云尔。
——《阅微草堂笔记》
【赏析】
本文以戏剧手法,如锋利匕首般地剥下某些道学家的“神圣”外衣,还其卑污龌龊的本来面目。
在封建教育制度下,不少知识分子学会了一套“厚黑”本领。这些人利欲熏心,又偏打起冠冕堂皇的旗号。他们满口仁义道德、存理灭欲,其实一肚子男盗女娼、寡廉鲜耻。本文中的两塾师就是这类“名教之贼”。他们互相勾结,密札往来,处心积虑谋夺寡妇田产,却又恬不知耻地在门徒面前奢谈天理人欲之关系。这种人明里是人,暗地是鬼,说话最高尚,心地最卑鄙,一旦做官,自然是祸国殃民,百姓晦气;未做官的,也要舞文弄墨,包揽词讼,欺弱凌寡,无所不为。这一切又无不是披着礼教的华衮,或公开或秘密地进行,一如李卓吾所深恶痛绝的“阳为道学,阴为富贵;被服儒雅,行若狗彘”!鲁迅更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些人“知道怎样用公理的美名、正人君子的徽号、温良敦厚的嘴脸、流言公论的武器、吞吐曲折的文字,行私利己,使无刀无笔的弱者不得喘息”。
本文用语不多,但揭露鞭挞,犀利痛快。这主要表现在:一、将这两个无耻之徒阴谋的败露,置于聚徒讲学的严肃场合,从而使其道貌岸然的面孔和贪婪阴暗的内心、欺寡凌弱的行径、讲学气氛之肃静与阴谋败露后的哗笑、开始的学生肃然于心到后来的嗤之以鼻,无不形成强烈反差,从而使这两个儒林败类当场出丑,狼狈万状,大快人心!二、针对儒家“慎独”道德规范,文中特地安排了两个塾师合谋做肮脏交易,又合伙出来骗人,从而进一步揭示出:两塾师不仅不“慎独”,甚至沆瀣一气,狼狈为奸,连理学的一点遮羞布都不要,其厚颜无耻达到肆无忌惮的程度。由此可见文人如何弃名如敝屣,如何无行到斯文扫地、触目惊心的程度。三、这两个无耻之徒在狗苟蝇营之余,竟然还要聚众讲学,为人师表。这在令人齿冷之余,更不由得想到:这一对活宝的这场现身说法,会给学生做出什么“表率”?会传什么道,授什么业?由这类道学流氓教出的学生,会是什么样子?据此,整个封建教育乌烟瘴气,也由此而可见一斑。
本文最后把塾师败露的原因,归结为神对守节嫠妇的呵护,用心可谓良苦。但人们不禁要问:“幽冥”何以独佑此嫠妇,而不佑其他“遭此术”的好人?何以只败二塾师而不将操此术的“众人”一一败之?作者的这种矛盾,正如汪贤度先生在评点《阅微草堂笔记》的前言中指出的:“纪昀骂道学家,可能是迎合当时最高统治者的意图,并用儒家忠恕之道去责备宋明理学不近人情的苛言高论,用不着我们去做过高评价。但他反对不切实际的空谈,斥责双重人格的两面派,对我们仍有借鉴作用。”
(鄢化志)
注 释
[1].以道学自任:以道学自我标榜。道学亦称“理学”,乃宋明儒家的唯心主义哲学,以继承孔孟道统相标榜,以探讨天与人、理与欲、理与气的关系为主要研究内容。
[2].会讲:聚会讲学,有探讨、论争意味。
[3].性天:人性与天理(的关系)。
[4].理欲:天理与人欲。
[5].茕嫠(qiónglí):独居的寡妇。茕,孤独貌。
[6].苦节:苦守节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