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洛张生
[唐]卢 肇
牛僧孺[1] 任伊阙县尉[2] ,有东洛[3] 客张生,应进士举,携文往谒。至中途,遇暴雨雷雹。日已昏黑,去店尚远,歇于树下。逡巡雨定,微月,遂解鞍放马,张生与僮仆宿于路侧。困倦甚,昏睡良久。
方觉,见一物如夜叉[4] ,长数丈,拿食张生之马。张生惧甚,伏于草中,不敢动。才讫,又取其驴;驴将尽,遽以手拽其从奴,提两足裂之。张生惶骇,遂狼狈走。夜叉随后叫呼诟骂。里余,渐不闻。
路抵大冢,冢畔有一女立。张生连呼救命,女人问之,具言事。女人曰:“此是古冢,内空无物,后有一孔,郎君且避之。不然,不免矣!”张生遂寻冢孔,投身而入。内至深,良久亦不闻声。
须臾,觉月转明。忽闻冢上有人语,推一物,便闻血腥气。视之,乃死人也,身首皆异矣。少顷,又推一人,至于数四,皆死者也。既讫,闻其上分钱物衣服声,乃知是劫贼。其帅且唱曰:“某色物与某乙,某衣、某钱与某乙……”都唱十余人姓名,又有言不平相怨怒者,乃各罢去。张生恐惧甚,将出,复不得。乃熟念其贼姓名,记得五六人。
至明,乡村有寻贼者,至墓旁睹其血,乃围墓掘之,睹贼所杀人,皆在其内。见生,惊曰:“兼有一贼堕于墓中!”乃持出缚之。张生具言其事,皆不信,曰:“此是劫贼,杀人送于此,偶堕下耳。”笞击数十,乃送于县。
行一二里,见其从奴、驴、马、鞍驮悉至。张生惊问曰:“何也?”从者曰:“昨夜困甚,于路旁睡着,至明,不见郎君,故此寻求。”张生乃说所见。从者曰:“皆不觉也。”
遂送至县。牛公先识之,知必无此,乃为保明。张生又记劫贼数人姓名,言之于令。令遣捕捉尽获之,遂得免。究其意,乃神物冤魄,假手于张生以擒贼耳。
——《逸史》
【赏析】
这篇故事的主题,已在结尾部分明白写出:是要表现“神物冤魄,假手于张生以擒贼”。说到底,是“神道设教,劝善惩恶”。这个故事最大的特点是能使读者一直处在紧张和恐怖的状态之中。看来作者很善于营造气氛和设置悬念,他不断地用恐怖而又神秘的气氛来刺激读者,使读者既深感惊恐不安,又急于要了解究竟,这样就把读者的注意力紧紧抓住了。
在远离人居的旷野,一场暴雨雷雹过后,天空月色朦胧,四周寂静无声。这是一个最容易使人疑惧不安的环境,种种幻象也就由此而生:一个长达数丈的夜叉出现了,吃了马,吃了驴,又吃了人,这样的凶恶残忍怎不使人吓煞,于是目睹这一场面的张生不能不骇极而奔。奔跑中又遇到了一个女子。这女子也是一个神秘人物,不知来自何处,也不知何以在此,她在指引张生躲进古冢后再也没有出现过,看来这个人物也是一个幻象。夜叉吃人,女子搭救,写得活灵活现,紧张之极,实际上却都是作者设置的幻境。佛家所谓“境由心造”,这些幻境,原不过是张生自己恐怖心理和求救愿望的外现而已。
进入古冢之后,“须臾,觉月转明”,随着月亮转明,幻境消失,紧接着出现的是现实生活中的恐怖场面,这就是接连抛进古冢的数具尸体和正在冢上分赃的一群劫贼。这一新出现的场面使张生再度陷入惊恐不安,同时也使读者产生了新的悬念:主人公的命运究竟如何?天亮了,乡人们循迹而来,张生终于出了古冢,回到了光天化日之下。一段不同寻常的遭遇本来已可宣告结束,但故事如果真在这时结束,就不仅不明不白,而且也毫无意义。所以,作者在张生出冢之后,又安排了乡人们疑张生为劫贼一党,将其缚送官府,途中又遇见从奴、驴马鞍驮等情节,一来说明前面所见“夜叉吃人”等等只是一种幻境,二来为下文擒获劫贼作好铺垫。由于见了官府,张生才有机会说出劫贼姓名;由于擒获了劫贼,张生才能洗刷清自己所犯的嫌疑。故事在这里结束,不仅显得顺理成章,而且在结构上也保持了它的完整性。
(范民声)
注 释
[1].牛僧孺:字思黯。唐元和初曾调任伊阙县尉,后官至宰相。著有《玄怪录》十卷。
[2].伊阙县尉:伊阙是隋唐时县名,在今河南伊川西南。县尉,古代官名,掌一县的军事。
[3].东洛:隋唐以洛阳为东都,称为东洛。
[4].夜叉:佛经中一种能吃人的恶鬼,但也被列为守护佛教的“天龙八部”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