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翘 翘
[清]乐 钧
河南韩生,游都下。薄暮独行,见高楼隐隐,粉壁纱窗,有妇女笑语其中。驻步听之。
一女曰:“前日叶子戏,阿姊获几何?”一女曰:“三百缗耳,昨复为阿翠掇去。”一女曰:“渠是钱树子,偏耐著花。”一女曰:“连日张公子不来,想醉眠郑九娘处矣。”一女太息曰:“锦绮缠头,金钱买笑,大都冷烟寒月,不足复记忆。近有薄幸郎赠吾二诗,尤可笑也。岂知吾辈多情,乍离眼前,已置脑后,况于形销骨化乎?不然,墓门相思之树,行且成林矣。”诸女皆失笑,问其诗云何。女乃诵诗曰:“舞衫如蝶鬓如鸦,醉倒城南碧玉家。一霎红楼嫌梦短,酸风苦雨送梨花。”“眉敛秋霜冷画屏,崔娘卷里太零丁。紫萝红杜都寻遍,何处空山墓草青。”
韩闻大惊,此其吊亡妓沈翘翘诗也。瞬息间,高楼已失所在,惟白杨瑟瑟,夕照熏林。叹息而返,亟搜箧中二诗稿焚之,终身不复幸妓。斯亦迷香洞之闭门羹也。
——《耳食录》
【赏析】
本文的特点是平中出奇。奇在哪里?一是营造了一种亦真亦幻、幽明相间的境界,让“亡妓”说话。如果写成偷听到活着的妓女背后说话,就显得一般化了,志怪作品常常是人鬼同处,阴间与阳间并存。人能听到死者说话,本身就奇。二是奇在亡妓竟然能背诵吊唁诗。文中所引两首诗既然称为“吊亡妓沈翘翘诗”,沈翘翘在世时当然不可能读到,如今她一字不差地背诵出来,韩生难免要“大惊”,沈翘翘怎么会知道这两首诗呢?在志怪小说中这个问题是不存在的,因为这类作品不要求忠实地再现生活本身的面貌,而是以奇特的想象和超现实的逻辑进行构思。
平中出奇,为的是强化真情和假意的矛盾,使二者的对比更加鲜明强烈。从两首诗看,韩生对沈翘翘是有一番真情的,但在沈翘翘眼里,这两首诗却被当作笑料。作者让这个死去的妓女吐露真言:“岂知吾辈多情,乍离眼前,已置脑后,况于形销骨化乎?不然,墓门相思之树,行且成林矣。”这分明说,妓女的“多情”全是假的,装出一种笑脸不过是为了赚取缠头而已。谁以为妓女会真心相思,谁就是大傻瓜。这对韩生无疑是当头泼下一盆凉水,使他清醒。他以后“终身不复幸妓”,就是因为听了这番话后心灰意冷,看透了风月场背后的真相。作者的立意也在于通过这个虚构的志怪故事,让一切留恋“迷香洞”的人吃“闭门羹”。
此文虽短,但在语言运用上很有特色,如开头写韩生“薄暮独行,见高楼隐隐,粉壁纱窗”;结尾写“瞬息间,高楼已失所在,惟白杨瑟瑟,夕照熏林”。用精炼的语句既写了景象,又营造出一种独特的氛围,景与情、意融为一体。文中两首诗,不但在结构中发挥了转折作用,本身也符合韩生身份,增添了文学性。
(纪乃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