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孔中小人
[清]宣 鼎
广东澳门岛有居人姓仇名端,时随海舰出外洋贸易各国。一日遇飓,船中老大面无人色。洪涛巨浪中隐隐现古岛,因急就而舣[1] 其舟,得无恙。少顷风息,老大等持篙弄楫,力已惫,仇登岛散步。见岛中枯树甚多,大可十围,树多孔,孔中有小人居之。人长仅七八寸,有老幼男妇妍媸尊卑之别。肤色如栗子皮。每人身上系小腰刀弓矢等物,大小与人称。见仇窥之,齐声曰:“唶渠三咿唎。”仇适思遗,即解裤蹲地上,并就石钻火吸烟。忽闻人声嘈嘈,如秋塘凫雏结队而至。惊视之,见枯树最多处有小城郭,高可及膝,皆黑石砌就。城门大启,小人约千余联臂而出,摇旗一呼,各树孔中皆有小人出迎,拱听号令。其中有年轻者,面目端正,束发紫金冠,双雉尾、银锁甲。骑半大鸡雏,指挥如意,口喃喃不知作何语。旋闻众噭应曰:“希利。”执坚拥至,仇大惊,知为驱己来。然藐其小,不甚恐怖,蹲如故。年轻者又喃喃多时,仇不应,即挥众与战。小箭、小枪刀、小戈矛钻刺两股,颇痛,恶之。戏以手中烟筒击年轻者,一击遽翻落鸡背上,毙矣。众攫尸回,城坚闭,其余皆窜入树孔中,仇亦回舟。夜静,闻岸上小人大至,掷砂泥而呼曰:“黎二师四咿。”鸡鸣始寂。仇枕上自思,若攫得一二头回故里,转可炫俗攫孔方[2] 。翌晨托言采薪,携斧与布袋之故处,甫破一树,其中小人甚伙,尚有酣眠未醒者。仇一一拾而装布袋中,约略一门眷属无一逸者。归舟,潜以饭哺之,亦食,而尤好食松子果品。正拟复往,而岸上小人如蚁集蜂屯,如恒河沙数,口喃喃若詈[3] 骂,且小箭如雨。船人怨恐,解缆去。
月余回广,以之问名宿,咸以为僬侥国[4] 人。问洋人,云:“是物能腌为腊,其味甚甘。一人不敢独行,恐为海鹄衔去耳。”仇喜,于市上设布障,置小人于盒,周围嵌水晶片。观者如看洋画,得资甚富。时都转某公爱之,授意盐贾,贾出千金购去。雕紫檀作小屋宇,前后三进,两旁游廊。其中更设几案床幔衣箱奁具等器。即日献都转,宝若连城。小人以幼者为尊,时见年老者折腰揖孩提。又以妇人为重,时见须眉者屈膝向巾帼。一昼夜宿三次,盖以一日为三日也。男妇各就一处宿,每宿必媾,然不容人偷瞰,瞰则羞愤拔刀自刎死。又最畏雷,闻雷声须装于瓮中,藏地窖内。豢久之,渐通人意旨,每见都转所蓄艳妾顽童,必叩首。若见道学龙钟老辈者,匿不出。爱人著鲜衣阔服,见必舞刀弄棒,献诸技。若见破帽残衫者,必争出指之怒詈曰:“蒜平咿唎。”性最妒,见人有技能者,必效其所为,不成,又詈曰:“苛二乌三咿唎。”性又最疑,防人窃窃耳语,然又畏大声疾呼高谈阔论者,每闻声必詈曰:“饭平饭平师二咿唎。”都转爱之深,遂禁人对小人语,语必代小人詈以媚小人,而小人益横矣。都转谕像生店制小纱帽、玉带袍笏、小兜鍪、铠甲兵器,与小人,争着之,摇摇作学究状,跪拜如官人状。渐引导学串戏,性又最灵,不数日已能演五六折。但舞虽中立而歌则不辨为何腔也。有时与以铜钱,即爱不释手,口咬脚踏而钱不能碎,则又嘤嘤啼。仆人偶有相扑骂为戏者,小人见之,手足舞蹈乐不可支。由是知小人喜人扑与骂。小人有时戚戚思岛屿,都转必命仆人扑骂,博小人欢。又为小人制小匾额悬木盒上,曰“犹傲蟭螟”,又曰“罔谈彼短”。自制小楹帖悬盒门,曰:“槐郡能游,芥舟可渡;壶天不远,橘隐非诬。”小人见之,知向都转鞠跽谢。年余,审其驯,为之开盒面玻璃门,小人间出而游于文房左右。
一日都转他去,遗红顶花翎帽于几。小人瞰之喜,摘下帽顶,两人对踢之如球。摘下孔雀毛,两人互扛之,扫案上灰如帚。正嘻笑间,都转至,小人争弃顶翎逸。顶堕地碎矣,翎落火盆中焚矣!而都转不怒,反顾之笑。明日有年家子[5] 衣冠谒都转,偶游书室,正值小人趯趯喓喓跃几上。年家子不知为何物,大惊,失声狂呼曰:“怪哉!”视小人已惊毙其二,余则潜盒中,詈曰:“娇三尼二师咿唎。”都转由是深恶年家子,置不理。
懊侬氏曰:《神异经》云西海之外有鹄国,其人长七寸。有礼,好经纶跪拜,行如飞,日行千里。百物不敢犯,惟畏海鹄,遇辄吞之,在鹄腹中不死。然皆多寿,有寿至千年者,不闻其一惊即死也。又西北荒中有小人,其君朱衣黄冠,辂车乘马而出。人遇其出,抓而食之,其味辛,能识万物名字,杀腹中三尸虫。然皆小一分,不似其长七寸也。又《辍耕录》中载海外有名靖人者,亦长七寸,然皆露处,不闻其有城郭也。《熙朝新语》载僬侥国曾遣使入贡,其使乌纱绛袍,后拥曲柄小伞,然尚长如五岁儿,不闻其如是之小也。藐矣么么,其所谓小人之尤者欤!
——《夜雨秋灯录》
【赏析】
这篇文章由两部分组成,前半部是“历险小人国”,后半部是“豢养小人记”。作者通过一个荒诞而又逼真的故事,提出了他对“人”之本性的思索,从而抒写了他对现实人世的种种感慨。
本来,为了完成这一任务,可以有更多也更直接的办法。比如,可以正面去写作者置身于现实世界的茫茫人海,写他与其他常人之间的矛盾冲突,从而写出歌颂什么和反对什么。但这篇文章别开生面,作者通过虚构的自身的一桩奇遇,在嘲笑小人当中揭露了自己,发现原来安之若素的大人的人性中,也存在着不少可笑和可鄙。作者的起笔就不同凡响——被一场飓风刮到了陌生国度,这本来是应该恐惧的,因为个体之人又怎么能抵御一个国度齐心合力的围歼呢?然而始料未及,是作者陡然膨胀成顶天立地的巨人,他所面对的仅是一些七八寸高的小人儿!这一来,作者就无所顾忌了,不仅他的身材在对抗中不会吃亏,而且思想深处更涌出一种优越感——自己来自天国之邦,而对方是藩邦,是妖怪,是臣僚。思想上放松了,甚至是放肆了。他竟蹲下来拉屎——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在大庭广众之前,就在即将爆发的对抗之中。这真是个可见画面的谐谑之笔,最初任凭那些小箭、小刀枪、小戈矛刺及屁股,还不大在意;后来给弄烦了,就用手中的烟袋锅“横扫千军如卷席”,还击毙了对方的指挥官。
本来写到这儿就可以收尾,但作者灵机一动——“枕上自思,若攫得一二头回故里,转可炫俗攫孔方。”一下子又带出后半篇。小人不论“个”而论“头”,把来自天国上邦的“我”的灵魂深处勾画无遗。
后半部才是全文的核心,作者步步深入地展示和完成了对“人”之本性的探索。他先举重若轻的勾画小人国的风俗之“异”——“小人以幼者为尊,时见年老者折腰揖孩提。又以妇人为重,时见须眉者屈膝向巾帼。”小人不仅在其内部如此,还把这种礼教延伸到大人这边:“每见都转(官名)所蓄艳妾顽童,必叩首。若见道学龙钟老辈,匿不出。”从本质上看,这明明是小人们对天国上邦礼教的亵渎,也是大人们所不能允许的。但幸亏小人仅仅是在“盆景世界”中活动,种种“延伸”之举没能引出外部世界的造反。正因为这一点,大人们才没当真,甚至还会觉得“有趣”。下面,作者笔锋轻轻一转,由“异”转向了“同”,“(小人)爱(大)人著鲜衣阔服,见必舞刀弄棒,献诸技。若见破帽残衫者,必争出指之怒詈曰:‘蒜平咿唎。’性最妒,见人有技能者,必效其所为,不成,又詈曰:‘苛二乌三咿唎。’性又最疑,防人窃窃耳语。然又畏大声疾呼高谈阔论者,每闻声必詈曰:‘饭平饭平师二咿唎’”作者哪里是在写小人呢?这“妒”,这“疑”,不首先是大人世界被扭曲的人性吗?芸芸众生对之不是司空见惯又熟视无睹吗?作者知道正面批刺有种种不便,于是才借“海外奇谈”博得有识人的会心一笑。
还有,文中用白描手法刻画小人的语音,也很有助于增添异域气氛。其尾音多为“咿唎”,有似南音,这和文章开头的“广东澳门”相呼应。另外,句子当中多嵌入若干数字,像“黎二师四咿唎”或“苛二乌三咿唎”,这就使人在恍惚之间产生一种来到异域的感觉。
(徐城北)
注 释
[1].舣(yǐ):使船靠岸。
[2].孔方:钱的别称。
[3].詈(lì):骂,责骂。
[4].僬侥国:古代传说中的矮人国。
[5].年家子:科举制度中同榜登科者的晚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