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 四
[清]和邦额
固原[1] 柴四,贩羊磁州[2] ,生计潦倒。值秋风起,归思迫切,策蹇[3] 就道。偶失路,误入丛薄中,屯如邅如,饥且疲,乃舍骑而徒。是时,驴龁枯苇,人啖干餱[4] ,且林树在望,可谋小憩。正行间,蓦然蹴起一兔,窜出草间。驴惊闪,适道旁一眢[5] 井,驴失足而堕,缰在柴手,猝不及脱,亦随堕焉。井中黑暗如夜,泥深没踝,暗中摸索,无计可出。自拼必死,悲悼逾时。
已而,有隙光透入,望如一线。即之,得一石门。力撼之,豁然开辟。门外细草茸茸[6] ,万花如绣,远山横黛,近水拖蓝,天朗气清,一目千里。柴惊喜出意外,即牵驴而入。度花丛,才半里许,便得一径。夹径奇葩异卉,悉平生所未睹。桃花千叶,皆大如碗。时际残秋,而其地风景则似暮春,怀惑殊甚,乃骑驴得得行去。
卒至一村落,清流环绕,绿树阴浓,板屋竹墙,俨如画里。就中黄童白叟,各有怡颜之色。蓦见柴,无不惊怪。而尤怪其驴,虽聚观纷议,而莫敢近者。柴不测何意,但下气柔声,告以饥苦。一老人指示之曰:“向西石桥畔,有荀孺子宅,富而好礼,盍往见之?”柴如其教。至则一高门,面桥,极焕赫。剥啄久之,一苍头出应门,讯而入。又久之。荀孺子出,白皙美髭髯,年约四十许,岸帻方袍,制度甚古。荀见驴,讶曰:“此何兽也?”柴以驴对。荀细玩审谛,笑其形怪,曰:“‘驴’字多见于诗书,今始识之矣。”延客入堂,系驴庭树。未暇叙谈,亟呼家人共来看驴。中杂一女郎,甚都冶,频目柴,似甚欣属者。柴神为之夺。已而驴鸣,众为惊散。荀大笑曰:“度其形状,马之流亚耳。必非噬人者,又何惧乎?适审其音声,则在宫羽[7] 之间矣,洵尤物[8] 也。”遂留柴馆舍,意颇殷勤,以二僮服役。
居数日,柴乘间以女郎为问。童子不答,笑而去。顷之,荀出谓曰:“闻君询及小女,必非无心也。”柴惭汗而谢曰:“偶一失口,实无他意,幸宥之耳。”荀曰:“君亦尝闻韦娭光之事否?”柴曰:“少小贾贩,胸无墨沈,焉知故事?”荀曰:“彼娭光者,精神汹涌,渣滓销铄,餐六气而饮沆瀣,濑正阳而含朝霞,非不能乘风云而上下也。乃一见仲鉴,遂成伉俪。今日之事,夙契也。苟不弃村野,愿结丝萝[9] 。”柴闻之,不胜狂喜,虽辞而不力。荀即索聘,柴解囊出紫金条脱二枚奉之。荀曰:“即此为已足矣。”因问柴:“平日作么生?”对曰:“贩羊。”荀愕然曰:“业几年矣?”对曰:“父作之,子述之,盖两世矣。固云不富,亦可小康。”荀惨然不怿曰:“非仁人也,讵可妻吾女?”柴曰:“贩而不杀,疑若无罪。”荀曰:“汝虽不杀多羊,多羊由汝而死,乌得无罪?”柴请改业。荀曰:“两世贩羊,死羊若干矣。罪不可逭也,改业亦晚矣。”反其聘,留其驴,赠金一锭而遣之。
柴大悔恨,而不敢争辩,怏怏负囊而出。僦荀之左邻以居。欲谋归去,问途于人,而无知者,心殊郁结。幸主人不索房值,且日供两餐,无所缺乏。柴喜其地之风土秀美,人情敦朴,故亦安之。
一日,闻邻人共相传说:“荀孺子嫁女于鲍处士家,今日迎亲矣,盍往观乎?”于是,合村之男妇老幼,观者如堵墙。柴挤稠人中,见彩旗前导,华毂[10] 后随,鲜衣花帽,簇拥鱼轩[11] 左右者甚盛。又盛饰其驴,有簪花美少年乘之。咸曰“乘异兽者,鲍家郎,荀家婿也。”柴见之,妒心火炽。突前遮道,谓:“何故夺我驴?”众乍见而惊,既而怒,群集以马箠挝之。柴冒首捉衔,不肯稍却。荀闻变奔至,见柴怒曰:“牧羊儿,乃敢扰我大礼耶?”遽命缚之。柴滚地大呼曰:“今日断脰[12] 陷胸,岂惧一缚乎?”众不能决,乃送之官。官颇袒荀,坐以刁诈梗化,鞭三百,流五百里,发遣戍尘界关。关吏命司启闭。
柴在关匝月,无一人出入关门者,殊觉寂寞。值关吏以事他往,嘱柴谨守锁钥,勿轻窥伺关外。吏既去,柴得间,启关速逃。
甫出关,风景顿殊,且寒甚。奔走至暮,得至一村市。闻诸行者曰:“湖南某县某村也。”问:“何时?”曰:“某年十一月某日。”柴大惊,盖去所堕之井,已千余里;计堕井之期,已十余年矣。星夜归家,家已易主。访求亲友,迁流殆尽。唯一季弟尚存,贫为酒家佣,须髯似戟矣。展先人之墓,庐舍无存,松柏为樵矣。拊膺长恸,尽以贩羊余资与弟,遂弃家为黄冠,云游不知所终。
闲斋曰:落眢井,入洞天,柴之分合为仙矣。乃以贩羊之故,即时脱仙籍而还尘障,贩羊者可以鉴诸。夫子谓始作俑者无后,为其象人而用之,非仁人心也。况贩羊两世,不仁孰甚!古人慎于择业,世之谋生业者,门路甚多,奈之何必欲为渔、为猎、为屠侩也哉?观于此,宁为驴,不为柴矣。
兰岩曰:择术不仁,仙缘无分。一跌十余年,始得再蹈人世,可不慎欤?可不戒欤?
——《夜谭随录》
【赏析】
封建社会,“选士而论族姓阀阅”,阶级成分很重要。本篇中柴四的职业是贩羊。他的“档案袋”里履历表只有这样填:家庭成分,贩羊;本人出身,贩羊。也算是贩羊世家了吧。按理成分是不能选择的,但前途可由自己挑选。可是也难,明清科举题名录,凡读书人应举,都要填明父祖履历,这种传统已形成社会共识。贩羊者自是小商,小商在农耕社会中更没有地位。因此即使是柴四为自己职业多作解释和辩护,也是徒劳的,用荀孺子话说,“两世贩羊,死羊若干矣。罪不可逭也,改业亦晚矣。”他的经历和阶级属性界定他不能注入仙籍,或为神仙眷属,而只能流寓客居;稍有不轨,即被驱逐、囚禁。他就是一个凡夫俗子的命运。如此而已。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在封建社会中,门第决定职业,决定社会地位;门第也决定婚姻终身大事。通婚,两个血缘圈的碰撞,那可是要在天平秤上摆平的。通常就表现在各自的成分、身份。
其实,仙境、尘世只一关之隔。要攀高门,都要讲出身、讲成分。贩羊儿柴四是难与陶处士家并肩的。当年刘晨、阮肇误入天台和仙女配成夫妻,柳毅传书为乘龙快婿,尔后还当上洞庭君。他们为什么有这样艳遇,而且还是仙女主动找上门来的。我想如果查起家谱,此类书生,当都是名门子弟;他们即使一时落魄,也是因血管里流淌的是高贵血液呵,血浓于水而胜似水,信然。
柴四所至所谓仙境,其实是隔绝红尘、更加闭塞、不与外界也不愿与外界开放和交往的封闭王国。它愚昧、无知,以致包括范孺子一家在内的全村人群,却都识不得驴。这样的文化环境,这样的文化素质,乃是社会进步的障碍,看来还是少些更少些为好。
可是自从元亮先生发明了武陵桃花源的自由王国伊始,不知有多少文人墨客亦步亦趋,写下了多篇续桃花源记。后来者是多么艳羡无差别境界的理想国呵!当年武陵渔人只是在桃花源里走马观花、浮光掠影、快活一番,要是他也像柴四那样多作徘徊,小居十几天,且有曲折经历,当也应能获得真知,即:桃花源里,也是讲阶级成分、门第出身的!
(盛巽昌)
注 释
[1].固原:宁夏回族自治区固原县,清时属甘肃省。
[2].磁州:今河北磁县。
[3].蹇(jiǎn):驴子。《楚辞·七谏》:“驾蹇驴而无策兮,又何路之能极?”
[4].餱(hóu):干粮。
[5].眢(yuān):枯竭。
[6].茸茸(róng):柔软的草。
[7].宫羽:五音的两音。
[8].尤物:美女。
[9].丝萝:结婚。
[10].华毂:文采画饰的美丽坐车。
[11].鱼轩:女人坐车。因始以鱼皮为装饰,故名。
[12].脰(dòu):颈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