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叟
[唐]裴 铏
开成中,有江叟者,多读道书,广寻方术。善吹笛,往来多在永乐[1] 县灵仙阁。时沉饮酒。适阌乡[2] ,至盘豆馆[3] 东官道大槐树下醉寝。及夜艾,稍醒,闻一巨物行声,举步甚重。叟暗窥之,见一人,崔嵬,高数丈,至槐侧坐,而以毛手扪叟曰:“我意是树畔锄儿,乃瓮边毕卓[4] 耳。”遂敲大树数声,曰:“可报荆馆[5] 中二郎来省大兄。”大槐乃语云:“劳弟相访。”似闻槐树上有人下来与语。须臾,饮酌之声交作。荆山槐曰:“大兄何年抛却两京道[6] 上槐王耳?”大槐曰:“我三甲子当弃此位。”荆山槐曰:“大兄不知老之将至,犹顾此位。直须至火入空心,膏流节断,而方知退,大是无厌之士!何不如今因其震霆,自拔于道,必得为材用之木,构大厦之梁栋,尚得存重重碎锦,片片真花。岂他日作朽蠹之薪,同入爨,为煨烬耳。”大槐曰:“雀鼠尚贪生,吾焉能办此事邪!”槐曰:“老兄不足与语。”告别而去。及明,叟方起。
数日,至阌乡荆山中,见庭槐森耸,枝干扶疏,近欲十围,如附神物。遂伺其夜,以酒脯奠之,云:“某昨夜闻槐神与盘豆官道大槐王论语云云,某卧其侧,并历历记其说。今请树神与我言语。”槐曰:“感子厚意,当有何求?殊不知尔夜烂醉于道,夫乃子邪?”叟曰:“某一生好道,但不逢其师,树神有灵,乞为指教,便学道有处,当必奉酬。”槐神曰:“子但入荆山,寻鲍仙师,脱得见之,或水陆之间,必获一处度世。盖感子之请,慎勿泄吾言也!君不忆华表告老狐[7] ,祸及余矣!”叟感谢之。
明日,遂入荆山,缘岩循水,果访鲍仙师,即匍匐而礼之。师曰:“子何以知吾而来师也?须实言之。”叟不敢隐,具陈荆山馆之树神言也。仙师曰:“小鬼焉敢专辄指人,未能大段诛之,且飞符残其一枝。”叟拜乞免。仙师曰:“今不诛,后当继有来者。”遂谓叟曰:“子有何能?一一陈之。”叟曰:“好道,癖于吹笛。”仙师因令取笛而吹之,一气清逸,五音激越,驱泉迸山,引雁行低,槁叶辞林,轻云出岫。仙师叹曰:“子之艺至矣!但所吹者,枯竹笛耳。吾今赠子玉笛,乃荆山之尤者。但如常笛吹之,三年,当召洞中龙矣。龙既出,必衔明月之珠而赠子,子得之。当用醍醐[8] 煎之三日,凡小龙已脑疼矣,盖相感使其然也。小龙必持化水丹而赎其珠也。子得,当吞之,便为水仙,亦不减万岁。无烦吾之药也,盖子有琴高[9] 之相耳。”仙师遂出玉笛与之。叟曰:“玉笛与竹笛何异?”师曰:“竹者,青也,与龙色相类,能肖之吟,龙不为怪也。玉者,白也,与龙相克,忽听其吟,龙怪也,所以来观之,感召之有能变耳,义出于玄[10] 。”叟受教,乃去。后三年,方得其音律。
后因之岳阳,刺史李虞馆之。时大旱,叟因出笛,夜于圣善寺经楼上吹,果洞庭之渚,龙飞出而降,云绕其楼者不一。遂有老龙,果衔珠赠叟。叟得之,依其言而熬之二昼,果有龙化为人,持一小药合,有化水丹,匍匐请赎其珠。叟乃持合而与之珠。饵其药,遂变童颜,入水不濡,凡天下洞穴,无不历览。后居于衡阳,容发如旧耳。
——《传奇》
【赏析】
唐经安史之乱后,日益变得黑暗,时代心理也为之一变,史云:“元和之风尚怪也。”本篇《江叟》的故事从一个追求出世、否定现实的侧面,曲折地反映了社会现实的矛盾在人们心灵中的冲突和震荡。从表面来看,小说叙述的似乎是一个江叟学道游仙的故事,但在深层含义上,它所讲述的主题实际上正是小说中荆山槐对盘豆槐所作的一段微言大义。这段微言大义既是对社会矛盾恐惧的反映,也可以当作江叟学道的人生启示录来看待。它的中心要点是以盘豆槐贪恋名利、不顾劳命伤身的恶念,来喻指现实人世的物欲横流、心为物役。认为有生如此,恰如已死。非常明确地把社会与个人之间的矛盾冲突直接归结为一种人格理想的追求,并以此说明人生意义之谜。按照荆山槐的指点,只有学道成仙,以超越生死,遗世独立,才能保持生命的独立和自由。透过小说中这种虚无缥缈的神云仙雾,你会发现,它在美学上所作的追求,实际上就是要在人与现实之间,确立起一种若即若离、顺应自然的审美关系。江叟的最终超凡成仙,便是寻找到了一种出入真幻、物我同一的逍遥境界。
不难看出,《江叟》故事的底蕴,在其本质上乃是一种寓言体式的小说。它在艺术上不重写人,而在说理,但又并不是赤裸裸地宣讲道义。它在很大程度上,倒是遵循着以人生事、以事言理、以理晓人的逻辑,在故事的开展过程中,别具匠心地谋划着小说的整体布局和结构。从这点出发,小说凭借奇特的构思和想象力,以双槐夜话为起始,借树而言材,因材而喻人。透过江叟蒙眬微醒的眼睛,把现实的情景同道学的义理有机地融合起来,用直观的感性景象来直接显现出玄学之道的意境。因此小说丝毫不假助议论,也不依靠任何教条,而是让形象自己来说话,极有意味地把江叟的思想情感自然而然地纳入了道学的心理轨迹。
与这种奇特的构思相辅而行,《江叟》的故事情节的开展也深谙“文似看山不喜平”的真昧。在江叟访师学道的过程中,小说作者以“蓄”为“曲”:先略写槐神的指点,再详写与鲍仙师的邂逅,以两者之间的因果关系,来造成一种如环相连、密不可分的文势;然后又偏偏在这密不可分之中,忙里偷闲地点缀了仙师欲飞符伤槐的细节,将小说故事的各个层次摆弄得疏密相宜而浓淡有致;临末,小说的笔锋方才又一转,以江叟的吹笛、现龙和化仙为高潮,把整个小说结构的首尾呼应、环环相扣的艺术形态最终表现得一波三折、多姿多彩,使江叟故事在自身的形式中呈现出一种曲径通幽的景深感。
从这里可以看出,这篇旨在说理的短篇小说已能够娴熟地运用艺术技巧,把小说中的人、事、理有机地统一起来,而不显得枯燥无味、支离破碎。在这中间,它一方面以道家的人生寓言,投影出中唐人“浮生若梦”的心理危机,而另一方面,则也从创作学的角度表明:短篇小说作为叙事艺术的一种文体,从唐人志怪传奇起,开始真正地走向自觉和成熟。
(赵莱静)
注 释
[1].永乐:今山西芮城。
[2].阌(wén)乡:今河南灵宝。
[3].盘豆馆:在今河南灵宝境内。传汉武帝过此,父老以牙盘献豆于武帝,故得名。
[4].毕卓:东晋人,嗜酒成癖。
[5].荆馆:指荆山,在河南灵宝南。
[6].两京道:即东京(今河南洛阳)、西京(今陕西长安)之间的驿道。
[7].华表告老狐:典出干宝《搜神记》。燕昭王墓前有一斑狐,变作书生,欲与司空张华论学。行前与华表商量,华表劝狐不要出而无返,并连累自己。斑狐不听,竟去见张华,不料引起张华怀疑,终于砍伐千年华表燃点举照书生,乃一斑狐。
[8].醍醐:奶汁精华。
[9].琴高:战国赵人,善鼓琴,有长生之术。
[10].玄:玄学,即道家老庄之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