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化身
[清]袁 枚
余友冲虚子,为余述花生事甚悉。花生,不详其里居,弱冠补诸生,登贤书;而结庐山麓,绝意功名,澹营寡虑,诗文之外,唯嗜花若性命。庭前有古梅一枝,停霜雪而益茂。花开时,未尝手折一枝,戕一萼也。每当嫩寒春晓,见此冷蕊疏枝,辄作孤山[1] 翠羽之想。
一夕,月明如水,对花独酌,童子侍焉,倦而熟睡。维时,斗转参横,四无人声。俄而枝叶动摇,花蕊怒放,每一花现一美人身,步虚而下。或冠华玉之冠,或履彩云之舃[2] ,大都衣裳霞灿,环佩鸾鸣,神影仙姿,迥殊人世。生降阶而迎。须臾,次第入室。一女敛容曰:“此地众美所归,群芳所出,孝廉以惜花之心,成爱花之癖,是以有此奇遇也。”生逊谢。俄有复额幼婢数人,携榼设宴,绮席相次。诸花神让生坐南面宾席,余皆东西向。进飞英红露之酿,陈调香和玉之馐。酒肴数周,众乐并作。有理崔茞奴之筝者,有吹宋伟之笛者,有拨关小红之琵琶者,有弹徐月华之箜篌者,间歌叠舞,遏雪停云,风调各殊,容华并绝。生目眩神疑,乃悟花神即美人也。出世为美人,离世为花神。一念甫生,而诸美人若已知之,凌波罗袜,珊珊共入花丛而去。
夫梅之神也旧矣,云鬟高髻,蜀阁凭栏,素服淡妆,罗浮[3] 对酒。不意一树之花,更能化亿万美人身也。王丹麓[4] 有言:“美人是花真身,花是美人小影。”此其美人耶?花耶?真身耶?小影耶?即色即空,非真非幻,佛说偈曰:若以色见我,以声音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其斯之谓欤?
——《镜中花月》
【赏析】
文中所叙花生奇人奇遇之事,虽是作者友人所述,看似道听途说,妄言妄听之类,但因所述“甚悉”,也就易于使读者信其实有,而非虚言。但作者于“甚悉”诸事之中,不言花生里居,等等一般情况,而是识其牝牡骊黄之外,仅只强调“嗜花如命”这一特点,重点非常突出。文中主人花生,虽然早中秀才,颇读圣贤之书,却与一般文人汲求功名有所不同,不是欲走科举入仕之途,而是绝意功名,唯与花儿相依为命。因花中之梅,高洁冰清,一向为人称道,故花生爱梅尤甚:“未尝手折一枝,戕一萼。”之所以如此,乃是因为他有“孤山翠羽之想”,亦即效法林逋,梅妻鹤子,隐逸终生。其爱梅之情,果然感动梅花。所以作者又以典雅隽永之笔,生动描写出花生幸会梅神奇遇:先写当时之景,月明如水,斗转参横,言其夜深人静,环境幽美,非同嘈杂白日,宜为梅神降临。此奇之一也。再写奇遇对象。一树亿万之花,均成美人。一花现一美人,言其美人之多,迥非他人所记只遇一美。此奇之二也。诸多美女,冠华玉,履彩云,衣霞灿,从其衣着打扮,见其殊非人间美女。此奇之三也。继写幸遇双方表现。花神对于花生,待以佳宾之礼,供以美酒佳肴,享以绝妙歌舞。作者是以夸张铺陈之笔,从其所理、所吹、所拨、所弹皆为人间高手名家所用乐器,从其遏雪停云的演奏效果等两个方面,极写歌舞美妙绝伦,非同凡响。此奇之四也。总之,是从“色”、“声”两个方面,写其所遇梅神“迥殊人世”。而面对此景此情,花生初是降阶而迎,言其心喜;继之逊谢,言其心诚;再而目眩神疑,终于想到花神即美人,花人为一,只有“出世”与“离世”之别而已,言其心悟。而花生之悟,乃是由“声”由“色”而得结论,只是可视可听的一面,未必全面,所以花神倏然而逝,入花而去。此奇之五也。作者以“奇”为暗线,叙写奇遇,自然不能无动于衷,故而抒发感慨:其一,赵师雄往昔所遇梅花所化美人只是一个,尚属一般,而花生所遇一树之花化为众美,则非同凡俗。仍是由“奇”字生发之感。其二,王丹麓曾说,美人与花,仅有真身与小影之别,二者原是合二而一的,犹如花生所悟。这仍是以“声”、“色”视之结论。这就不免产生矛盾:倘若所遇为美人,何以又倏忽不见?倘若所遇是花,何以又见如许美人?倘是花之真身,何以又不见其身?倘是美人小影,何以又不见其影?究竟为何?可见,色即空,空即色,既非真,又非幻。故引佛偈曰:若仅以声色看我,是人行邪道,还不是大彻大悟,还不能见佛祖如来。意谓不能仅以声色视花视人,她们原是非真非幻的。这里,“非真非幻”,也就是亦真亦幻,真幻可以相互转化,有其辩证因素在内。但是,毕竟说得朦胧模糊,而终于不免导致说真即真、说幻就幻的不可知论,落入唯心主义窠臼。是篇文笔俊洁,描写神影仙姿,盛宴绮席,间歌迭舞,心理神态,生动形象,宛然目前;由叙事而写景,由写景而抒情议论,层次分明,又融为一体,的确不失为大家手笔。
(徐振贵 张玉芹)
注 释
[1].孤山:名孤山者甚多,此指杭州孤山,在西湖里外二湖之间,一山耸立,旁无联附,故名。宋代文人林逋隐居于此,植梅养鹤,人称“梅妻鹤子”。
[2].舃(xì):古代一种复底鞋。
[3].罗浮:旧题唐柳宗元《龙城录》载,隋开皇中,赵师雄迁罗浮,日暮于松林酒肆旁,见一美人,淡妆素服出迎,与语,芳香袭人,因与扣酒家共饮。师雄醉寝,比醒,起视,乃在梅花树下,上有翠羽啾嘈相倾,月落参横,但惆怅而已。后因以罗浮比喻梅花。
[4].王丹麓:即清文人王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