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破案

［清］袁 枚

曹州[1] 刘姓，以典当为业。虞城[2] 张某，为经理其事已二载矣。少有蓄积，岁暮欲归，主人留至元旦，乘一青骡去，相订上元日返曹州。至期不至，刘因遣人促之来。至其家，则云：“未尝归也。”两家致讼，控至抚按，勒限[3] 饬县捕拿。

延至六月矣。公差惶遽无措。一夕，访于城南，见有老人，偕一少年，相谓曰：“月色甚佳，何不向凉亭一行？”曹州南城十数里，旧有凉亭。公差私议：“二人于此时往，倘城门闭，何由而入？”心异之，遂先至彼相伺。

未几，二人果至。听所言，皆邻里间琐事。有顷，少年忽云：“城内刘姓事，至今未明。余心窃计，乃西门外卖饼孙姓，利其财物，因而害之也。”翁问故，少年云：“饼店在此已数载，今春倏闭，是以疑之。”翁叱云：“此事大有干系，何得妄语！”意甚怫然。旋云：“夜深，可归矣。”

公差尾其后，行甚速。至南城，门已闭，见二人从门隙入。差亟呼司阍[4] 启钥入城，则两人尚在前行。至小巷，少年与翁别，入门，门亦未启也。复随翁行二十余家，亦未启扉而入。差大惊，扣其户。半晌翁出，持纸燃[5] ，披衣，极困惫之状。差曰：“适间与少年凉亭看月，何遽睡耶？”翁神色迟疑，曰：“看月有之，乃梦中事也。”差复胁之，往诣少年。少年出，亦如翁状。乃拘入县署，述梦中语。

次早，遣二人至某村，迹孙姓所居，则青骡宛系门首也。因锁拿到县，一讯而服。遂起赃，问抵偿焉。

此乙巳夏间事。曹州守吴忠诰，向为绥德[6] 州牧，与严道甫善，告道甫也。

——《子不语》

【赏析】

中国民间历来就有“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以及“善恶到头终有报”等俗谚。这些语言其实是人们从大量社会实践中得出的认识，也表达了人民对善战胜恶的信念和愿望。

本篇实际上也表达了这类思想，不过作者尽量将这种意图隐蔽起来。他着力于故事本身的叙述，于事件的经过委曲尽致，同时交代时间、地点、人物，故事转述者的姓名、官职及相互关系，让读者相信，这只不过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而已。故事中荒诞的成分愈多，作者则愈要读者相信实有其事。高明的作家是要力图避免在文学作品中直接说教的。

这篇作品是写虞城张某被害一案的侦破过程。它写出犯罪活动隐蔽之深和破案之困难。从地理上看，由山东曹州到河南虞城，距离较远，事故发生、发现到报案、侦察就很费时日，故时间由元旦到六月，半年没有结果。尽管勒限捕拿，公差到时不能缉获凶犯要受到惩处，但依然“惶遽无措”，不能破案。其次是写出得到破案线索是掌握线索者在梦中提供的。为了强调这一点，作者对梦幻状态写得十分详细逼真。这种效果从公差眼中得出自然又比从做梦人自身写来得明显而富于悬念性。当公差听到老人和少年相约去南城凉亭看月时，已发生“二人于此时往，倘城门闭，何由而入”的疑惑，其实也就是增强读者的疑惑。其后二人至城门和家门都不启钥而入，就更增强了梦幻的神秘色彩。差役扣翁门户，翁出时“持纸燃，披衣，极困惫之状”，这样细致的描写也增强了老翁确系沉睡方起的真实感。同时作者不仅写线索为梦中提供，而且还写了即使是在梦中，泄露其事也完全出于偶然。少年与老人先是谈邻里间的琐事，才顺带谈到了“城内刘姓”的事，地点是在城南凉亭上，时间则在夜间，渺无人迹，少年方说出自己的猜测，完全无意于出首告发；而久经世故的老翁则更是慎之又慎，对此讳莫如深，不仅自己不谈，而且叱责少年的不慎妄语，对之怫然不悦，立即终止谈话，借口夜深而归去，其不愿稍微干涉其事若此。然而隐蔽得如此之深的罪案还是暴露了，犯罪者得到了应得的惩罚。本文笔致委婉，细腻而亲切，于故事的娓娓叙述中，似有意无意地把这样一些道理告诉了人们：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善恶到头终有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真好比春之细雨：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姚品文）

注　释

[1].曹州：旧州、府名，约当今山东菏泽一带。

[2].虞城：县名，属今河南省。

[3].勒限：勒令时限。

[4].司阍（hūn）：管门人。

[5].纸燃：旧时夜间临时照明，卷纸为筒，蘸油点火而成。

[6].绥德：旧州名，在今陕西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