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 女
［清］蒲松龄
封云亭，太行人，偶至郡，昼卧寓屋，时年少丧偶，岑寂之下，颇有所思。凝视间，见墙上有女子影，依稀如画。念必意想所致。而久之不动，亦不灭。异之。起视转真；再近之，俨然少女，容蹙舌伸，索环秀领。惊顾未已，冉冉欲下。知为缢鬼，然以白昼壮胆，不大畏怯。语曰：“娘子如有奇冤，小生可以极力。”影居然下，曰：“萍水之人，何敢遽以重务浼[1] 君子。但泉下槁骸，舌不得缩，索不得除，求断屋梁而焚之，恩同山岳矣。”诺之，遂灭。呼主人来，问所见状。主人言：“此十年前梅氏故宅，夜有小偷入室，为梅所执，送诣典史[2] 。典史受盗钱三百，诬其女与通，将拘审验。女闻自经。后梅夫妻相继卒，宅归于余。客往往见怪异，而无术可以靖之。”封以鬼言告主人，计毁舍易楹，费不资[3] ，故难之；封乃协力助作。
既就而复居之。梅女夜至，展谢已，喜气充溢，姿态嫣然。封爱悦之，欲与为欢。瞒然[4] 而惭曰：“阴惨之气，非但不为君利；若此之为，则生前之垢，西江不可濯矣。会合有时，今日尚未。”问：“何时？”但笑不言。封问：“饮乎？”答曰：“不饮。”封曰：“对佳人闷眼相看，亦复何味？”女曰：“妾生平戏技，惟谙打马[5] 。但两人寥落，夜深又苦无局。今长夜莫遣，聊与君为交线[6] 之戏。”封从之，促膝戟指，翻变良久，封迷乱不知所从；女辄口道而颐指之，愈出愈幻，不穷于术。封笑曰：“此闺房之绝技。”女曰：“此妾自悟，但有双线，即可成文，人自不之察耳。”更阑颇怠，强使就寝，曰：“我阴人不寐，请自休。妾少解按摩之术，愿尽技能，以侑清梦。”封从其请。女叠掌为之轻按，自顶及踵皆遍；手所经，骨若醉。既而握指细擂，如以团絮相触状，体畅舒不可言；擂至腰，口目皆慵；至股，则沉沉睡去矣。及醒，日已向午，觉骨节轻和，殊于往日。心益爱慕，绕屋而呼之，并无响应。日夕，女始至。封曰：“卿居何所，使我呼欲遍？”曰：“鬼无所，要在地下。”问：“地下有隙可容身乎？”曰：“鬼不见地，犹鱼不见水也。”封握腕曰：“使卿而活，当破产购致之。”女笑曰：“无须破产。”戏至半夜，封苦逼之。女曰：“君勿缠我。有浙娼爱卿者，新寓北邻，颇极风致。明夕，招与俱来，聊以自代。若何？”封允之。次夕，果与一少妇同至，年近三十已来，眉目流转，隐含荡意。三人狎坐，打马为戏。局终，女起曰：“嘉会方殷，我且去。”封欲挽之，飘然已逝。两人登榻，于飞[7] 甚乐，诘其家世，则含糊不以尽道，但曰：“郎如爱妾，当以指弹北壁，微呼曰：‘壶卢子’，即至。三呼不应，可知不暇，勿更招也。”天晓，入北壁隙中而去。次日，女来。封问爱卿。女曰：“被高公子招去侑酒，以故不得来。”因而剪烛共话。女每欲有所言，吻已启而辄止；固诘之，终不肯言，欷歔而已。封强与作戏，四漏始去。自此二女频来，笑声彻宵旦，因而城社悉闻。
典史某，亦浙之世族，嫡室以私仆被黜。继娶顾氏，深相爱好；期月[8] 夭殂，心甚悼之。闻封有灵鬼，欲以问冥世之缘，遂跨马造[9] 封。封初不肯承，某力求不已。封设筵与坐，诺为招鬼妓。日及曛[10] ，叩壁而呼，三声未已，爱卿即入。举头见客，色变欲走。封以身横阻之。某审视，大怒，投以巨碗，溘然而灭。封大惊，不解其故，方将致诘。俄暗室中一老妪出，大骂曰：“贪鄙贼！坏我家钱树子！三十贯索要[11] 偿也！”以杖击某，中颅。某抱首而哀曰：“此顾氏，我妻也。少年而殒，方切哀痛；不图为鬼不贞。于姥乎何与？”妪怒曰：“汝本浙江一无赖贼，买得条乌角带[12] ，鼻骨倒竖[13] 矣！汝居官有何黑白？袖有三百钱，便而翁也！神怒人怨，死期已迫。汝父母代哀冥司，愿以爱媳入青楼，代汝偿贪债，不知耶？”言已，又击。某宛转哀鸣。方惊诧无从救解，旋见梅女自房中出，张目吐舌，颜色变异，近以长簪刺其耳。封惊极，以身障客。女愤不已。封劝曰：“某即有罪，倘死于寓所，则咎在小生。请少存投鼠之忌[14] 。”女乃曳妪曰：“暂假余息，为我顾封郎也。”某张皇鼠窜而去。至署，患脑痛，中夜遂毙。
次夜，女出笑曰：“痛快！恶气出矣！”问：“何仇怨？”女曰：“曩已言之：受贿诬奸，衔恨已久。每欲浼君，一为昭雪，自愧无纤毫之德，故将言而辄止。适闻纷拏[15] ，窃以伺听，不意其仇人也。”封讶曰：“此即诬卿者耶？”曰：“彼典史于此，十有八年；妾冤殁十六寒暑矣。”问：“妪为谁？”曰：“老娼也。”又问爱卿，曰：“卧病耳。”因冁然[16] 曰：“妾昔谓会合有期，今真不远矣。君尝愿破家相赎，犹记否？”封曰：“今日犹此心也。”女曰：“实告君：妾殁日，已投生延安展孝廉家。徒以大怨未伸，故迁延于是。请以新帛作鬼囊，俾妾得附君以往，就展氏求婚，计必允谐。”封虑势分悬殊，恐将不遂。女曰：“但去无忧。”封从其言，女嘱曰：“途中慎勿相唤；待合卺[17] 之夕，以囊挂新人首，急呼曰：‘勿忘勿忘！’”封诺之。才启囊，女跳身已入。
携至延安，访之，果有展孝廉，生一女，貌极端好；但病痴，又常以舌出唇外，类犬喘日。年十六岁，无问名[18] 者。父母忧念成痗[19] 。封到门投刺，具通族阀。既退，托媒。展喜，赘封于家。女痴绝，不知为礼，使两婢扶曳归所。群婢既去，女解衿露乳，对封憨笑。封覆囊呼之。女停眸审顾，似有疑思。封笑曰：“卿不识小生耶？”举之囊而示之。女乃悟，急掩衿，喜共燕笑。诘旦，封入谒岳。展慰之曰：“痴女无知，既承青眷[20] ，君倘有意，家中慧婢不乏，仆不靳[21] 相赠。”封力辨其不痴。展疑之。无何，女至，举止皆佳，因大惊异。女但掩口微笑。展细诘之，女进退而惭于言；封为略述梗概。展大喜，爱悦逾于平时。使子大成与婿同学，供给丰备，年余，大成渐厌薄之，因而郎舅不相能[22] ；厮仆亦刻疵其短。展惑于浸润[23] ，礼稍懈。女觉之，谓封曰：“岳家不可久居；凡久居者，尽阘茸[24] 也。及今未大决裂，宜速归。”封然之，告展。展欲留女，女不可。父兄尽怒，不给舆马。女自出妆资贳[25] 马归。后展招令归宁，女固辞不往。后封举孝廉，始通庆好。
异史氏曰：“官卑者愈贪，其常情然乎？三百诬奸，夜气之牿亡尽矣[26] 。夺嘉偶，入青楼，卒用[27] 暴死。吁！可畏哉！”
康熙甲子[28] ，贝丘[29] 典史最贪诈，民咸怨之。忽其妻被狡者诱与偕亡。或代悬招状[30] 云：“某官因自己不慎，走失夫人一名。身无余物，止有红绫七尺，包裹元宝一枚，翘边细纹，并无阙坏。”亦风流之小报。
——《聊斋志异》
【赏析】
这是一个复仇的故事。
梅女是一个纯洁美丽的少女。可恶的典史，接受了小偷三百钱的贿赂，便诬陷梅女与小偷通奸，致使梅女含冤自缢而死。这个典史的形象，使人很容易联想起圣经故事里为了三十枚银币而出卖灵魂的犹大。这样的恶人，在现实世界里不一定受到惩罚，可是在理想的世界里却不能不受到报应。始则其妻顾氏少年而殒，并沦为鬼娼（附带说一句，顾氏本人是无辜的）；继则典史遭老鬼娼杖击、梅女簪刺，患脑痛而死。当读者读到典史在两位妇女的猛烈攻击下，宛转哀鸣，张皇鼠窜的时候，真是其快何如！老鬼娼怒斥典史的那一席话，痛快淋漓，将典史的肮脏灵魂揭露无遗，听来也十分解恨。现实世界里不能伸张正义，在幻想世界里得到了伸张，这正反映出志怪小说浪漫主义的艺术特色。
这又是一个爱情的故事。
封生初识梅女，就热心地为其毁屋焚梁，解除了“舌不得缩，索不得除”之苦。在日后的相处中，二人渐渐产生了爱情。封生深爱梅女，至愿破产相娶。梅女也深爱封生，正是出于深挚的爱，她婉言谢绝了封生的要求，不愿在未曾还阳时与他结合。其后封生不远千里，以鬼囊负梅女之魂前往延安，助其投生。二人历尽曲折，终成伉俪。追求相互尊重、理解基础上的知己之爱，表现出爱情生活中的一种高格调。爱神战胜死神，爱情的力量使人死而复生，从幽明异域到终谐连理，这也显示出志怪小说的浪漫主义特色。
这篇小说在艺术表现上也颇具特色。一曰阴阳照应，相得益彰。小说开头写梅女受典史诬陷而死，已足令人痛心。但梅女的形象如何，在读者的心目中还是模糊的。从第二段开始，对死后的梅女形象逐层作出描绘，而生前的梅女形象也就同时得到了展示，如写梅女不愿与封生草草结合，可见其心地纯洁；写其精通打马、交线之戏，可见其秉性灵慧；写其为封生精心按摩，可见其体贴温柔。如此纯洁美好之少女，竟一旦屈死于贪鄙典史之手，典史之罪，真是死有余辜！二曰摹情写态，细腻传神。如写梅女与封生为交线之戏，“促膝戟指，翻变良久，封迷乱不知所从；女辄口道而颐指之，愈出愈幻，不穷于术”。冯镇峦评曰：“叙琐事只数语便明醒之甚，他人不能也。”又如写梅女为封生按摩：“女叠掌为之轻按，自顶及踵皆遍；手所经，骨若醉。既而握指细擂，如以团絮相触状，体畅舒不可言；擂至腰，口目皆慵；至股，则沉沉睡去矣。”梅女之动作，封生之感觉，无不曲曲传出，诚如冯镇峦所评：“写状极肖，真能以笔代口。”又如梅女多次想请求封生为自己报仇雪恨，“每欲有所言，吻已启而辄止；固诘之，终不肯言，欷歔而已”，表现梅女积愤难平、复仇心切却又不免矜持羞涩的心理，也很逼真。借鬼魅之形象，传人情之隐微，这正是这篇志怪小说艺术的境界。
（赵山林）
注 释
[1].浼（měi）：恳托。
[2].典史：知县的属官，掌管缉捕、狱囚等事。
[3].不资：不可计量。
[4].瞒然：惭愧貌。
[5].打马：即打双陆，古代流行的一种类似棋类的博戏。
[6].交线：翻线，一种小儿游戏。
[7].于飞：比喻男女欢会，两情相得。
[8].期（jī）月：满一月。
[9].造：登门拜访。
[10].曛（xūn）：日没时的余光。
[11].索要：须要。
[12].乌角带：明代最低级官员的腰饰。
[13].鼻骨倒竖：意谓仰面朝天，目中无人。
[14].投鼠之忌：投鼠忌器之意。
[15].纷拏：纷乱。
[16].冁（chǎn）然：笑貌。
[17].合卺（jǐn）：成婚。
[18].问名：提亲。
[19].痗（mèi）：忧愁之病。
[20].青眷：青眼相看，指喜爱。眷，顾视。
[21].靳：吝惜。
[22].相能：相容。
[23].浸润：坏话日积月累，如水之浸润。
[24].阘（tà）茸：卑贱。
[25].贳（shì）：借。
[26].夜气之牿（gù）亡尽矣：意谓良心丧尽。语出《孟子·告子上》。
[27].用：因而。
[28].康熙甲子：康熙二十三年（1684）。
[29].贝丘：今山东博兴。
[30].招状：寻人的招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