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庾
[唐]李复言
张庾举进士[1] ,元和十二年,居长安升道里[2] 南街。十一月八日夜,仆夫他宿,独庾在月下,忽闻异香氛馥,惊惶之次,俄闻行步之声渐近。庾屣履听之。数青衣,年十八九,艳美无敌,推开庾门曰:“步月逐胜,不必乐游原[3] ,只此院小台藤架,可以乐矣。”遂引少女七八人,容色皆艳,绝代莫比,衣服华丽,首饰珍光,宛若公王节制[4] 家。庾侧身走入堂前,垂帘望之。诸女徐行,直诣藤下。须臾,陈设华丽,床榻并列,雕盘、玉樽、杯、杓皆奇物。八人环坐,青衣执乐者十人,执板立者二人,左右侍立者十人。丝管方动,坐上一人曰:“不告掌人[5] ,遂欲张乐,得无慢易乎?既是衣冠,且非异类,邀来同欢,亦甚不恶。”因命一青衣传语曰:“姊妹步月,偶入贵院,酒肉丝竹,辄以自随,秀才能暂出作掌人否?夜深,计已脱冠,纱巾而来,可称疏野。”庾闻青衣受命,畏其来也,乃闭门拒之。
传词者叩门而呼,庾不应;推门,门复闭,遂走复命。一女曰:“吾辈同欢,人不敢望,既入其家门,不召亦合来谒。闭门塞户,羞见吾徒,呼既不应,何须更召。”于是一人执樽,一人纠司[6] 。酒既巡行,丝竹合奏,肴馔芳珍,音曲清亮,权贵之极,不可名言。庾自度此坊南街尽是墟墓,绝无人住,谓是坊中出来,则坊门已闭[7] 。若非妖狐,乃是鬼物。今吾尚未惑,可以逐之;少顷见迷,何能自悟。于是潜取支床石,徐开门突出,望席而击,正中台盘。众起纷纭,各执而去。庾逐之,夺得一盏,遽以衣裹之。及明解视,乃一白角盏。盏中之奇,不是过也。院中香气,数日不歇。其盏锁于柜中,亲朋来者,莫不传视,竟不能辨其所自。后十余日,转观之次,忽堕地,遂不复见。庾明年春,进士上第焉。
——《续玄怪录》
【赏析】
月白风清之夜,一群容华绝代的少女在步月赏胜的兴头上推开一家宅门,想借院中的藤架赏月饮酒,并主动邀请男主人偕饮同乐。这位男子却闭门不应,疑心她们非妖即鬼,担心为其所惑。扔去一块石头,冲散了她们的宴席。就是这样一个小品式的故事,倏然而来,忽然而去。对故事中这群少女的真实身份不作任何交代,对那位男主人公张庾的行为也不作任何评论。仿佛是不经意地叙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但细加品味,却会感到这种客观描写另有一种雋永的情味,令人深长回味与思索。
小说在人物的性格行为描写上通篇贯串着鲜明对比。以一群不知所自的少女为一方,以男主人公张庾为另一方,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前者清雅脱俗,潇洒大方;后者却畏怯狐疑、庸俗卑琐。月夜独宿,“忽闻异香氛馥”,这位男子竟然感到“惊惶”。这时数青衣推开院门,说:“步月逐胜,不必乐游原,只此小台藤架,可以乐矣。”入席坐定,女子中的一位便主动发出邀请:“不告掌人,遂欲张乐,得无慢易乎?既是衣冠,且非异类,邀来同欢,亦甚不恶。”既不失礼数,又潇洒大方,毫无忸怩作态的小家气。接着反客为主,主动相邀,命人传话:“姊妹步月,偶入贵院,酒肉丝竹,辄以自随,秀才能暂出作掌人否?夜深,计已脱冠,纱巾而来,可称疏野。”不仅情意殷勤,而且格调高雅,情趣浪漫不羁。男女之大防固似未置于心,世俗的礼节更在所不计,欣赏的是脱冠纱巾而来的“疏野”,而非正襟危坐的端肃。这两段话,不但神情口吻如见,而且溢出一种超脱凡俗的情趣之美。面对如此清夜少女,这位“举进士”的须眉男子竟然“畏其来”而“闭门拒之”。在这种恐妖惧美的心态支配下,竟极有心计而又小心翼翼地“潜取支床石,徐开门突出,望席而击”。在慌乱之中,他竟“夺得一盏,遽以衣裹之”,“锁于柜中,亲朋来者,莫不传视”。既深闭固拒,畏而逐之,却又夺人之物据为己有,夸示于人。其卑琐庸俗自私的性格,得此一补笔,更进一层。最后,在白角盏“转观之次,忽堕地,遂不复见”的细节描写中,写出了书生的无端狐疑与品格卑下,毕竟与一切美的事物是无缘的。
(刘学锴)
注 释
[1].举进士:参加进士科考试。
[2].升道里:长安东南坊名,南临曲江。
[3].乐游原:唐代长安东南登高游赏胜地。
[4].节制:节度使。
[5].掌人:主人。
[6].纠司:行酒令时掌管违令罚酒的人。
[7].坊门已闭:唐制入夜街鼓动,各坊闭坊门,禁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