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处

刘义庆

周处^[1]年少时，凶强侠气，为乡里所患；又义兴^[2]水中有蛟^[3]，山中有邅迹虎^[4]，并皆暴犯百姓。义兴人谓为“三横”，而处尤剧。或说^[5]处杀虎斩蛟，实冀三横唯余其一。处即刺杀虎；又入水击蛟，蛟或浮或没，行数十里，处与之俱，经三日三夜。乡里皆谓已死，更相庆。竟杀蛟而出。闻里人相庆，始知为人情所患，有自改意。乃自吴寻二陆^[6]，平原^[7]不在，正见清河^[8]，具以情告，并云：“欲自修改而年已蹉跎^[9]，终无所成。”清河曰：“古人贵朝闻夕死^[10]，况君前途尚可。且人患志之不立，亦何忧令名不彰邪？”处遂改励，终为忠臣孝子。

〔注〕

[1]周处：字子隐，西晋吴兴阳羡（今江苏宜兴南）人，东吴名将周鲂之子。仕吴任东观左丞，入晋后曾任新平太守、御史中丞。

[2]义兴：东晋郡名，在今江苏宜兴。

[3]蛟：古代传说是能发洪水的一种龙。

[4]邅（zhān）迹虎：一作“白额虎”。指追逐人迹而食人的老虎，邅，通“

[5]或说（shuì）：有人劝说，这里有鼓励、挑动的意思。

[6]吴：吴郡，在今江苏苏州。二陆：陆机、陆云兄弟俩，是当时著名的贤士、文学家。

[7]平原：即陆机（261—303），字士衡，吴郡吴县华亭（今上海松江）人。三国吴名将陆逊的孙子。曾任平原内史，故亦称陆平原。

[8]清河：即陆云（262—303），字士龙，曾任清河内史，故亦称陆清河。

[9]蹉跎（cuō

[10]朝闻夕死：语出《论语》：“朝闻道，夕死可矣。”陆云以此劝说周处不必顾虑，只要学业有成，年纪老大也无妨。

本文采自《世说新语》，以记事为主，记叙周处弃恶从善的转变过程。

周处不避艰险杀虎斩蛟为民除害，可谓九死一生，功勋卓著。他凯旋时，见到的竟是乡里为他与虎、蛟的同死而相庆的场面。周处始悟出“为人情所患”，且“有自改意”，但又顾虑“年已蹉跎，终无所成”，在贤士陆云的劝说下，终于改过自新。“里人相庆”与陆云的鼓励，对周处改过都是不可或缺的，然而这只是促其转变的外因，如果没有性格内因作依据，仍然不能实现转变。文章在记事中同时显示了人物转变的性格内因。一方面，猛虎蛟龙皆是恶兽，向它们挑战的人首先应考虑个人安危，而周处在里人挑动性的游说下铤而走险——可见其鲁莽、勇毅、率真的一面；另一方面，面对里人相庆的残酷场面，周处表现的不再是“为乡里所患”的“凶强侠气”，而是陷入沉思与自悔，并行动起来，虚心向贤德之士求教——可见其悔过之诚心、用情之良苦。由此，我们甚至可以推测，周处虽曾暴犯百姓，被冠之以“三横”之首，却是为非而不自觉。勇毅、诚挚才是其性情的底蕴。这些性格内因决定了其弃恶从善的可能。周处，一个曾与食人恶兽相提并论的人从“恶”之彼岸走向“善”之此岸，成为勇于改过的历史人物典范，名流后世，传为佳话。

同时，本篇牵涉对《世说新语》评价问题。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按：“《晋书·周处传》亦有杀猛兽、斩蛟、入吴寻二陆之事”，而周处与二陆“相距二十余载”，所以周处入吴寻二陆“系小说妄传，非事实也”。由于这些不合史实的记载，刘知幾在《史通·杂说》中认为：“临川王义庆著《世说》，上述两汉三国及晋中朝江左事，刘峻注摘其瑕疵，伪迹昭然，理难文饰。而皇家撰晋史多宗此书……以此书事，奚其厚耻！”刘知幾以史家的眼光苛求此书，有些言过其实。《世说新语》是部有关历史人物言行的笔记小说，作者刘义庆非史家的身份，并不需要承担记载史实的义务。《世说新语》在历史与传闻之间任意取舍、游刃有余，它发现和保存的是历史无数次传言之后积淀下来的文学价值，这决定了“世说体”特有的艺术个性。我们在阅读该书时，也不应以纯历史或纯文学的眼光审度其艺术价值。

（王燕 于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