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氏三兄弟

康与之

宣政^[1]间，杨可试、可弼、可辅兄弟读书精通《易》数^[2]，明风角、云祲、鸟占、孤虚^[3]之术，于兵书尤邃。三人皆名将也，自燕山回，语先人曰：“吾数载前在西京^[4]山中遇老人语甚款^[5]，颇相喜，劝予勿仕，隐可也。予问何地可隐，老人曰：‘欲知之否？’乃引予入山，有大穴焉，老人先入，杨从之，穴渐小，扶服以入，约三四十步，即渐宽，又三四十步出穴，即田土鸡犬陶冶，居民大聚落也。至一家，其人来迎，笑谓老人曰：‘久不来矣。’老人谓曰：‘此公欲来，能相容否？’对曰：‘此中地阔而民居鲜少，常欲人来居而不可得，敢不容耶？’乃以酒相劝饮，酒味薄而醇，其香郁烈，人间所无，且杀鸡为黍，意极欢至，语杨曰：‘速来居此，不幸天下乱，以一丸泥封穴口，则人何得而至。’又曰：‘此间居民虽异姓，然皆信厚和睦，同气不若也，故能同居。苟志趣不同，疑间争夺，则皆不愿其来。吾今观子神气骨相，非贵官即名士也。老人肯相引至此，则子必贤者矣。吾此间凡衣服、饮食、牛畜、丝纩、麻枲之属，皆不私藏，与众均之，故可同处。子果来，勿携金珠、锦绣、珍异等物，在此俱无用，且起争端，徒手而来可也。’指一家曰：‘彼来亦未久，有绮縠珠玑之属，众共焚之。所享者惟米薪鱼肉蔬果，此不缺也，惟计口授地，以耕以蚕，不可取衣食于他人耳。’杨谢而从之，又戒曰：‘子来或迟，则封穴矣。’迫暮与老人同出。今吾兄弟皆休官以往矣，公能相从否？”于是三杨自中山归洛，乃尽捐囊箱所有，易丝与棉布绢先寄穴中人，后闻可试幅巾布袍卖卜，二弟筑室山中不出，俟天下果扰攘，则共入穴。自是声不相闻，先人遣人至筑室之地访之，则屋已易三主，三杨所向不可得而知也。及绍兴和好之成，金人归我三京^[6]，予至京师访旧居，忽有人问：“此有康通判居否？”出一书相示，则杨手札也。书中致问吾家，意极殷勤。且云：“予居于此，饮食安寝，终日无一毫事，何必更求仙乎？公能来甚善。”予报以“先人没于辛亥岁，今居宜兴，俟三京帖然^[7]，则奉老母以还。先生不忘先人，再能寄声以付诸孤，则可访先生于清净境中矣”。未几金人渝盟^[8]，予颠顿还江南，自此不复通问。

〔注〕

[1]宣政：宋徽宗年号宣和（1119—1125）与政和（1111—1118）的合称。

[2]《易》数：用《周易》中的卦进行占卜。

[3]风角、云祲、鸟占、孤虚：都是占候学名词。

[4]西京：洛阳。宋时曾以洛阳为西京。

[5]款：殷勤周到。

[6]三京：指洛阳、开封、商丘。三地都曾做过北宋的首都。

[7]帖然：妥帖、太平。

[8]渝盟：违背盟约。

《杨氏三兄弟》一文录自康与之的笔记小说《昨梦录》。

本篇是以作者自己的见闻为基础写成的，但真实性如何也难以考证。写的是原来曾经是抗金将领的杨氏三兄弟退役以后隐居的故事。故事明显受到陶渊明《桃花源记》的影响，也提到了一个类似桃花源的地方。杨氏兄弟对他的“先人”（父亲）述说的是一个老人带领他们去参观了一个洞的情形，其描述的情景，使用的语言和《桃花源记》都很类似，几有抄袭之嫌。

但是二者又有大不相同处。最大的不同有两点：一是洞里的人绝不像《桃花源记》里的居民那样古朴醇厚，“怡然自乐”，和对外来人真诚欢迎。这个洞里的人，对外来人心存警惕戒备，对他们到来提了许多条件，不许这，不许那，防范意识很强。二是他们的社会面貌并不是桃花源中那种自然状态下的返璞归真，而是人为的某种强制执行的平均主义制度。“计口授地，以耕以蚕”，一切物资都要平均分配，经济上实行严密的管理。他们以人类已经建立的物质文明和文化为敌，“金珠、锦绣、珍异”之物，不准带进来，带来的也要烧掉，免得引起争端。这是从晋宋以后数百年来，人类文明有了长足发展，也更显示出文明对人类社会的负面作用在小说中的反映。总之，把它看成是宋金时期战乱中形成的一个权宜的避难所是可以的，但不是一个像桃花源那样令人向往的理想国。

无论这个洞的存在是真是假，康与之写出这样的作品都曲折地透露出他对现实的一种态度。文中提到了绍兴和议（即所谓“绍兴和好”）是在宋高宗十一年。这一年南宋在打了许多胜仗之后，却与金议和，订立了向金朝赔款割地，以求屈辱地偏安东南一隅的耻辱条约。岳飞父子也在这一年被杀。这是千古之后人们谈起时还充满愤慨的。作者没有直接表示对条约的不满，只是描写三个抗金名将不再打仗而寻求隐居避难，居住到山洞里去了。这应该说是作者借此曲折地发出的一声感叹。结尾处提到了“金人渝盟”，自己也“颠顿还江南”，还要过颠沛流离的生活，不能说作者是一个在国难时期真正企图置身事外，麻木不仁的人。

（姚品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