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开

上官融

柳如京开，与处士潘阆为莫逆交，尚气自任，潘常嗤之。端拱^[1]中典州，途出睢阳，潘先卜居在彼，迎谒河涘。时正炎酷，柳云：“可偕往传舍^[2]，就清凉宵话也。”洎到传舍，止于厅事，中堂扃^[3]甚秘。柳怒，将笞驿吏。吏曰：“此非敢靳^[4]，旧传舍者多不自安，向无人居十稔矣。”柳强曰：“吾文章可以惊鬼神，胆气可以詟^[5]夷夏，纵有凶怪，因而屏之。”于是启门扫除，处中坐。阆潜思曰：“古人尚不敢欺暗室，何绐我之甚。岂有人不畏神乎？”乃谓柳曰：“今夕且归制少汤饵，凌晨用藉手^[6]为别。此室虚寂，请公卜宵^[7]可也。”柳诺之。阆出，密谓驿吏曰：“柳公我之故人，常轻言自炫^[8]。今作戏怖渠，无致讶也。”

阆薄暮方来，以黛染身，衣豹文犊鼻，吐牙披发，执巨箠，由外垣上，正据厅脊，俯视堂前。是夜月色晴霁，洞鉴毛发。柳尚不寐，或敛衣循墙而行。阆忽叱之，柳竦然举目，初不甚惧。再呵之，似觉皇恐，遽云：“某假道赴任，暂憩此馆，非意干忤，幸乞恕之。”阆遂疏柳平生幽隐不法之事，扬声曰：“阴府以汝积戾^[9]如此，俾吾持符追摄，便须行也。”柳乃茫然，设拜曰：“事诚有之，其如官署未达，家事未了，盛年昭代，忽便舍焉。倘垂恩庇之，诚有厚报。”言讫再拜，继之以泣。阆徐曰：“汝识吾否？”柳曰：“尘下士不识圣者。”乃曰：“只吾便是潘阆也。”柳知其所为，不胜惭沮，再三邀阆下屋。阆曰：“公性躁暴，不奈人戏，他日必辱我以恶言矣。”于是潜遁。柳亟归舟，解缆便去。闻者为之绝倒。

河东^[10]刚毅，人皆畏之。一旦为逍遥^[11]所怖，几乎泣血。古人云：“虽能言之，而不能行之。”此之谓也。况其下者乎！

〔注〕

[1]端拱：宋太宗赵光义年号（988—989）。

[2]传舍：古时供行人休息住宿的处所。这里指官方的招待所。

[3]扃

[4]靳：吝惜，拒绝。

[5]詟（zhé）：震慑。

[6]藉手：借助。此句意谓借汤饵饯别。

[7]卜宵：选择夜宿之所。

[8]轻言自炫：口出狂言，自我炫耀。

[9]戾：罪过。

[10]河东：指柳开。

[11]逍遥：指潘阆。

本篇出自《友会谈丛》。

柳开（947—1000）是宋初有名的文士，积极倡导古文，以唐代韩愈、柳宗元的继承者自任，自名“肩愈”，字“绍元”；后又改名“开”，寓有“开圣道之途”的意思。身后留有《河东先生集》十六卷。他曾任如京使，故文章开头称他“柳如京开”。潘阆（？—1009）自号逍遥子，与柳开是同乡好友。本文即记录了柳、潘的一段交往轶事。

这是一场文人相轻的闹剧。柳开与潘阆同宿传舍，面对一间“凶宅”，表现出不同的心态与个性。柳开说：凭我的文章和胆气，足以惊神泣鬼、震慑中外；即便真有凶怪，也不难抵御它！潘阆却想：柳开真是公开撒谎、大言欺人！天底下哪有不怕鬼神的？——于是一个恶作剧的念头在潘阆心中顷刻生成；他借口预备饮食而溜走，经过一番精心准备，扮作厉鬼爬上传舍屋顶。

面对突如其来的恐怖，柳开的表现极足玩味：他先是“竦然举目，初不甚惧”；潘阆再度呵斥，他才“似觉皇恐”，连忙乞求宽恕。潘阆不依不饶，细数柳开平生的隐秘不法之事，并假托阴曹，厉声威胁。“柳乃茫然”，不觉下拜，哀求乞怜，涕泪交流，不复有“尚气自任”的狂妄。待潘阆披露真面目后，柳开“不胜惭沮”。此事流传开去，“闻者为之绝倒”，很有些人心大快的味道。

此文是纪实还是虚构，已不可确考。然而事出有因，却是可以肯定的。柳开是宋初文坛开风气之先的人物，个性极强。史传称他“有胆勇”，十三岁时，遇强盗入室打劫，家人惊恐万状，柳开却仗剑上前，将强盗赶走（《宋史》卷四四〇本传）。又传说他参加科举考试时，自推独轮车入场，车上装载自撰文章千轴，以壮声势。他在朝为官，力主抵御契丹，还要求亲自到朔方带兵，受到皇帝嘉许。只是他的个性不大符合儒家温良谦恭的模式，加上他“尚气自任，不顾小节”，因而在士大夫中口碑不佳。在本篇中，代表了士大夫舆论的小说家极力诋毁柳开，说他“虽能言之，而不能行之”；其实平心而论，潘阆的举动就是光明正大的吗？——力图改变现状，以推动社会进步、文明发展的人，多半会受到保守势力的攻击非议，此篇小说，正可为这种社会心态下一注脚。

（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