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娼传
房千里
杨娼者，长安里中之殊色也，态度甚都，复以冶容自喜。王公巨人享客，竞邀致席上。虽不饮者，必为之引满尽欢。长安诸儿，一造其室，殆至亡生破产而不悔。由是娼之名冠诸籍中，大售于时矣。
岭南帅[1]甲，贵游子也。妻本戚里女，遇帅甚悍。先约：“设有异志者，当取死白刃下。”师幼贵，喜媱[2]，内苦其妻，莫之措意。乃阴出重赂，削去娼之籍，而挈之南海[3]，馆之他舍。公余而同，夕隐而归。娼有慧性，事帅尤谨。平居以女职自守，非其理不妄发。复厚帅之左右，咸能得其欢心。故帅益嬖之。
会间岁，帅得病，且不起。思一见娼，而惮其妻。帅素与监军使[4]厚，密遣导意，使为方略。监军乃绐其妻曰：“将军病甚，思得善奉侍煎调者视之，瘳当速矣。某有善婢，久给事贵室，动得人意。请夫人听以婢安将军四体，如何？”妻曰：“中贵人[5]，信人也。果然，于吾无苦耳。可促召婢来。”监军即命娼冒为婢以见帅。计未行而事泄。帅之妻乃拥健婢数十，列白梃，炽膏镬于廷而伺之矣。须其至，当投之沸鬲。帅闻而大恐，促命止娼之至。且曰：“此自我意，几累于渠。今幸吾之未死也，必使脱其虎喙。不然，且无及矣。”乃大遗其奇宝，命家僮傍轻舠，卫娼北归。自是，帅之愤益深，不逾旬而物故。娼之行，适及洪[6]矣。问至，娼乃尽返帅之赂，设位而哭，曰：“将军由妾而死。将军且死，妾安用生为？妾岂孤将军者耶？”即撤奠而死之。
夫娼，以色事人者也，非其利则不合矣。而杨能报帅以死，义也；却帅之赂，廉也。虽为娼，差足多矣。
〔注〕
[1]岭南帅：指唐岭南节度使。
[2]媱（yáo）：游乐。
[3]南海：即今广州，岭南节度使治所。
[4]蓝军使：亦称监军，官名。唐时多由宦官担任，对节度使的职权进行监督。
[5]中贵人：指皇帝宠信而显贵的宦官，此即指监军使。
[6]洪：洪州，指今江西南昌。
本篇《太平广记》录载。作者房千里，于唐文宗大和（827—835）初年登进士第，随即游历岭南，《杨娼传》所写的人事，都在岭南，研究者一般认为应是作者大和中游岭南时的作品。小说的文字比较平直，没有多少渲染铺排，汪辟疆认为它“似非有意传奇之体”（《唐人小说》卷上），而文末的议论却很激切，又令人觉得它很像是有感而作。根据作者《初上第游岭徼诗序》所提供的材料，可以证实这一推测有相当的道理。
事情是这样的：房千里游岭南时，结识了进士韦滂，并通过他得到一个姓赵的小妾。房很喜欢赵，赵对房也很好。当房要离开岭南北返时，二人依依不舍极为眷恋，相约以中秋为期，再图会面。房千里行至襄州（今湖北襄阳），遇到前往岭南的朋友许浑，还托他代为照顾赵氏。可是，许浑一到岭南就听到消息，说赵氏已跟韦滂好上了。许浑感到十分意外，也十分为难，因为他和房、韦都是朋友，遇到这种情况，究竟要不要对房千里讲呢？后来，他决定写一首诗婉转地告诉房千里，房获知后，心中的难过可想而知。研究者们普遍认为，这就是房创作《杨娼传》的根本动机，也是他在小说中极力赞美杨娼的真正原因。
杨娼，就是一位姓杨的娼妓，在长安艳名极盛，为众多王公贵人所赏识。但不管怎样，如房千里在文末所说，她的身份毕竟只是“以色事人者也”。后来，她被岭南帅，也就是岭南节度使出重金购为侍妾，受到专房之宠。但由于这位岭南帅的正妻是个悍妒之人，所以她只能居于外室，岭南帅偷偷地与她来往。杨氏虽然出身娼妓，妇德却很好，不但与岭南帅感情甚笃，与周围人关系也不错。然而，最终还是不容于大妇，岭南帅凶悍的正妻发现她之后，“列白梃，炽膏镬于廷而伺之”，显然是准备要置她于死地。幸好岭南帅对她尚有真心，遂帮助她逃走。谁知这一行动使杨氏更为感激，当她行至洪州，得到岭南帅的死讯，竟认为他是为自己而死，于是退回岭南帅给她的一切财货，设奠而祭，随后殉节而亡。杨氏的行为受到房千里的高度赞赏：“夫娼，以色事人者也。非其利则不合矣。而杨能报帅以死，义也；却帅之赂，廉也。虽为娼，差足多矣。”就是说，一个娼妓能够既义且廉，很不容易了。他如此赞赏杨氏，是不是在借此发泄对那个“人一走茶就凉”的赵氏的怨恨呢？人们的联想和猜测，不是没有一点理由。
有的学者批评房千里只从“义”和“廉”的角度赞赏杨氏，而根本忽略了一个“情”字，是“以纲常名教为准绳”，是“男权社会之观念”（李剑国《唐五代志怪传奇叙录》），这批评是深刻的。唐人不少小说明明写情而喜强调礼义，似乎唯此才能提高文章的思想境界，这同许多诗家墨客总爱把文章向政治牵扯的做法是相通的，是我国古典诗文在思想意识上一个共同特点。
从客观上看，本篇实际上涉及了一个男权社会中的普遍矛盾：男子多妻的欲望和女子为维护自身利益所作的斗争。这种斗争常常反映在女子内部，而其剧烈程度，甚至往往达到你死我活的程度。本篇作者没有谴责男子多妻的现象，而是歌颂了安于姬妾地位的女子，只是将不满倾泻在用极端手段对付同类、以此捍卫自身地位的妇女身上。这显然是不公平的，可是这种做法不但在唐代，而且在整个旧时代都颇流行，因此是值得我们认真加以分析的。
（董乃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