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詹
黄璞
欧阳詹,字行周,泉州晋江[1]人。弱冠能属文,天纵[2]浩汗。贞元年登进士第。毕关试,薄游太原,于乐籍[3]中,因有所悦,情甚相得。及归,乃与之盟曰:“至都当相迎耳。”即洒泣而别,仍赠之诗曰:
驱马渐觉远,回头长路尘。
高城已不见,况复城中人。
去意既未甘,居情谅多辛。
五原东北晋,千里西南秦。
一屦不出门,一车无停轮。
流萍与系瓠[4],早晚期相亲。
寻除国子四门助教,住京。籍中者思之不已,经年得疾且甚,乃危妆引髻,刃而匣之,顾谓女弟曰:“吾其死矣,苟欧阳生使至,可以是为信。”又遗之诗曰:
自从别后减容光,
半是思郎半恨郎。
欲识旧时云髻样,
为奴开取缕金箱。
绝笔而逝。及詹使至,女弟如言。径持归京,具白其事。詹启函阅之,又见其诗,一恸而卒。故孟简赋诗哭之,序曰:
闽越之英,惟欧阳生以能文擢第,爰始一命。食太学之禄,助成均[5]之教,有庸绩[6]矣。我唐贞元年己卯岁,曾献书相府,论大事,风韵清雅,词旨切直。会东方军兴,府县未暇慰荐。久之,倦游太原,还来帝京,卒官灵台[7]。悲夫,生于单贫,以徇名[8]故。心专勤俭,不识声色。及兹筮仕[9],未知洞房纤腰之为蛊惑。初抵太原,居大将军宴席上有妓,北方之尤者,屡目于生。生感悦之,留赏累月,以为燕婉之乐,尽在是矣。既而南辕,妓请同行,生曰:“十目所视,不可不畏。”辞焉,请待至都而来迎。许之,乃去,生竟以蹇连[10],不克如约。过期,命甲遣乘,密往迎妓。妓因积望成疾,不可为也,先夭之夕,剪其云髻,谓侍儿曰:“所欢应访我,当以髻为贶[11]。”甲至得之,以乘空归,授髻于生,生为之恸怨,涉旬而生亦殁。则韩退之作《何蕃书》,所谓“欧阳詹生”者也。河南穆玄道访予,常叹息其事。呜呼!钟爱于男女,素其效死,夫亦不蔽也。大凡以时断割,不为丽色所汩[12],岂若是乎?古乐府诗有《华山畿》[13],《玉台新咏》[14]有《庐江小吏》,更相死,或类于此。暇日,偶作诗以继之云:
有客非北逐,驱马次太原。
太原有佳人,神艳照行云。
座上转横波,流光注夫君。
夫君意荡漾,即日相交欢。
定情非一词,结念誓青山。
生死不变易,中诚无间言。
此为太学徒,彼属北府[15]官。
中夜欲相从,严城限军门。
白日欲同居,君畏仁人闻。
忽如陇头水,坐作东西分。
惊离肠千结,滴泪眼双昏。
本达京师回,驾期相追攀。
宿约始乖阻,彼忧已缠绵。
高髻若黄鹂,危鬓如玉蝉。
纤手自整理,剪刀断其根。
柔情托侍儿,为我遗所欢。
所欢使者来,侍儿因复前。
收泪取遗寄,深诚祈为传。
封来赠君子,愿言慰穷泉[16]。
使者回复命,迟迟蓄悲酸。
詹生喜言施,倒屦走迎门。
长跪听未毕,惊伤涕涟涟。
不饮亦不食,哀心百千端。
襟情一夕空,精爽旦日残。
哀哉浩然气,溃散归化元[17]。
短生虽别离,长夜无阻难。
双魂终会合,两剑遂蜿蜒。
大夫早通脱[18],巧笑安能干。
防身本苦节,一去何由还。
后生莫沈迷,沈迷丧其真。
〔注〕
[1]泉州晋江:今福建晋江。
[2]天纵:天所放任,意谓上天所赋予。
[3]乐籍:乐户的名籍。古代官伎属于乐部,故也称乐籍。
[4]系瓠(hù):即系匏,喻弃置不食、散置不用。语出《论语·阳货》,在这里代指太原妓。
[5]成均:古之太学。也泛称官设学校。
[6]庸绩:即功绩。
[7]灵台:此处指学宫。汉光武帝曾立明堂、辟雍、灵台三宫。
[8]徇名:舍身求名。徇通“殉”。
[9]筮仕:古人将出仕,先要占卜吉凶。后遂称入仕做官为筮仕。
[10]蹇连:行路艰难谓之蹇连,语出《易》。
[11]贶(kuànɡ):赠与。
[12]汩:沉迷。
[13]《华山畿》:乐府吴声歌曲名,歌咏南徐士子与华山畿女子的爱情悲剧故事。
[14]《玉台新咏》:汉至梁诗歌选集,南朝梁徐陵编,十卷。下文中提到的《庐江小吏》,即著名的《古诗为焦仲卿妻作》,收此书中。
[15]北府:指军府,因太原妓隶属军中,故有“彼属北府官”之谓。
[16]愿言:思念殷切貌。穷泉:九泉、阴间。这里指死去的人。
[17]化元:造化的本原。
[18]通脱:放达不拘小节。这里指超脱于感情的纠缠。
此篇选自《闽川名士传》。
初登进士第的欧阳詹到太原游历,结识了身在乐籍的太原妓。两人一见钟情、相爱甚深。洒泪而别之际,欧阳詹答应回京后马上派人来迎娶,并赋诗言情,极尽缠绵。然而约期已过,欧阳詹却没能实践诺言。太原妓相思成疾,病危时自割秀发,托女弟(乐籍中的女伴)代为转致,并写下哀婉的诗章。女弟不负重托,在欧阳詹命人迎妓时,将秀发、遗诗托来人转交欧阳詹。欧阳詹见到遗物遗诗,“一恸而卒”,以死殉情——这便是这个感人故事的全部内容。
传主欧阳詹是位真实历史人物,与著名文学家韩愈同榜中进士,但仕途并不平坦,经过四次吏部考试,才得到国子监四门助教的职位。他与韩愈是忘形之交,还曾率弟子联名荐举韩愈为国子监博士。他死后,韩愈写了《欧阳生哀辞》悼念他。不过文中没有提到太原妓,韩愈是否在有意回避朋友的死因?
文士与妓女交往,是唐人传奇中一个重要母题。《莺莺传》《霍小玉传》《李娃传》等都是此类题材中的名作。而文士一旦进士及第,更被视为“白衣公卿”“士林华选”;他们与妓女的交往不但不受礼法斥责,反被传为风流佳话。孙棨《北里志》序就说:“诸妓皆居平康里,举子新及第进士,三司幕府但未通朝籍、未直馆殿者,咸可就诣。如不吝所费,则下车水陆(水陆:山珍海味)备矣。其中诸妓,多能谈吐,颇有知书言话者。”可知进士狎妓竟成为一种约定俗成的惯例,成了为人艳羡的韵事美谈。
不过进士的高贵身份与身为“人下人”的乐籍官妓却又不可同日而语,因而进士(乃至一般文人)与妓女的暂时遇合,便成为一种不平等的爱情关系,不过是男权社会对女性的玩弄而已。前举《莺莺传》《霍小玉传》等篇,便都以艺术的形式表述了这样一个可悲的事实——唯有欧阳詹的故事是个例外。作品中虽然未用太多笔墨细写欧阳詹与太原妓的燕婉情深,然而从太原妓因情而死、欧阳詹以死殉情,正可看出他们之间的感情是何等深挚、何等真诚。这种生死之恋,早已超越了世俗的贵贱之隔。比起冷酷无情、文过饰非的张珙、李益之辈,欧阳詹的感情世界要深挚得多。他未能如约迎娶太原妓,很可能是因贫穷所致。但他的一颗心,却从未背叛过自己所爱之人。
《欧阳詹》在艺术描摹上并不很出色。在千余字的篇幅中,出自黄璞的传奇记述,只占了不到三分之一的篇幅。叙述文字也相当简约,缺乏细腻入微的渲染描摹。然而诗歌的自然穿插,又补救了文字叙述的不足。单是在黄璞记述部分,就先后引述了欧阳詹的赠别诗和太原妓的遗诗,更不用说后面对孟简长诗的全文引录。这段动人的故事也因此融入一种诗化的意境。太原妓遗诗“自从别后减容光,半是思郎半恨郎”等句,使人想到《莺莺传》中“自从消瘦减容光”“为郎憔悴却羞郎”等句子。是《莺莺传》化用太原妓,还是黄璞模拟崔莺莺?惜已无从考证。
《欧阳詹》前文后诗,实为传奇与诗歌的合体。这种诗、文互补的写法,是否借鉴了变文、说话等讲唱文学的表现手法,还有待于探讨。而这个真实的故事经过传奇的敷衍、序文的述议、长诗的吟哦赞咏,正可谓反复渲染、一唱三叹,产生了荡气回肠的艺术效果。诗序中议论部分的掺入,又体现出唐传奇“文备众体,可见史才、诗笔、议论”(宋赵彦卫《云麓漫钞》)的典型特点。此篇传奇也因此具有了文体范型的意义。
(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