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青衣
佚名
天宝[1]初,有范阳卢子,在都应举。频年不第,颇窘迫。尝暮乘驴游行,见一精舍[2]中有僧开讲,听徒甚众。卢子方诣讲筵,倦寝,梦至精舍门,见一青衣,携一篮樱桃在下坐。卢子访其谁家,因与青衣同餐樱桃。青衣云:“娘子姓卢,嫁崔家,今孀居在城。”因访近属,即卢子再从姑[3]也。青衣曰:“岂有阿姑同在一都,郎君不往起居[4]?”卢子便随之。
过天津桥,入水南一坊。有一宅,门甚高大。卢子立于门下,青衣先入。少顷,有四人出门,与卢子相见,皆姑之子也。一任户部郎中,一前任郑州司马,一任河南功曹,一任太常博士。二人衣绯,二人衣绿,形貌甚美。相见言叙,颇极欢畅。斯须,引入北堂拜姑。姑衣紫衣,年可六十许。言词高朗,威严甚肃。卢子畏惧,莫敢仰视。令坐。悉访内外,备诸氏族。遂访儿婚姻未。卢子曰:“未。”姑曰:“吾有一外甥女子姓郑,早孤,遗吾妹鞠养。甚有容质,颇有令淑[5]。当为儿平章[6],计必允遂。”卢子遽即拜谢。乃遣迎郑氏妹。有顷,一家并到,车马甚盛。遂检历择日,云后日大吉,因与卢子定议。姑云:“聘财函信礼席,儿并莫忧,吾悉与处置。儿有在城何亲故,并抄名姓,并具家第。”凡三十余家,并在台省及府县官。明日下函,其夕成结。事事华盛,殆非人间。明日拜席,大会都城亲表。拜席毕,遂入一院。院中屏帏床席,皆极珍异。其妻年可十四五,容色美丽,宛若神仙。卢生心不胜喜,遂忘家属。
俄又及秋试之时。姑曰:“礼部侍郎与姑有亲,必合极力,更勿忧也。”明春遂擢第。又应宏词[7],姑曰:“吏部侍郎与儿子弟当家连官,情分偏洽。令渠为儿必取高第。”及榜出,又登甲科,授秘书郎。姑云:“河南尹是姑堂外甥,令渠奏畿县尉。”数月,敕授王屋尉。迁监察,转殿中,拜吏部员外郎,判南曹。铨毕,除郎中,余如故。知制诰,数月即真,迁礼部侍郎。两载知举,赏鉴平允,朝廷称之。改河南尹,旋属车驾还京,迁兵部侍郎,扈从到京,除京兆尹,改吏部侍郎。三年掌铨[8],甚有美誉,遂拜黄门侍郎平章事。恩渥绸缪,赏赐甚厚。作相五年,因直谏忤旨,改左仆射,罢知政事。数月,为东都留守、河南尹兼御史大夫。自婚媾后,至是经二十年,有七男三女,婚宦俱毕,内外诸孙十人。
后因出行,却到昔年逢携樱桃青衣精舍门。复见其中有讲筵,遂下马礼谒。以故相之尊,处端揆[9]居守之重,前后导从,颇极贵盛。高自简贵,辉映左右。升殿礼佛,忽然昏醉,良久不起,耳中闻讲僧唱云:“檀越[10]何久不起?”忽然梦觉,乃见著白衫,服饰如故。前后官吏,一人亦无。回遑迷惑,徐徐出门。乃见小竖[11]捉驴执帽在门外立,谓卢曰:“人驴并饥,郎君何久不出?”卢访其时,奴曰:“日向午矣。”卢子罔然叹曰:“人世荣华穷达,富贵贫贱,亦当然也。而今而后,不更求宦达矣。”遂寻仙访道,绝迹人世矣。
〔注〕
[1]天宝:唐玄宗年号(742—756)。
[2]精舍:道士、僧人的修炼居住之所。这里指佛寺。
[3]再从姑:远房姑母。
[4]起居:问安。
[5]令淑:谓德行善美。
[6]平章:原谓评处、商酌。这里有处理、操办的意思。
[7]宏词:唐代制科名目。是一种临时设置的考试科目。
[8]掌铨:掌管铨选举官事宜。
[9]端揆:指相位。宰相居百官之首,总揽国政,故称。
[10]檀越:梵语音译,意为施主。
[11]小竖:仆人,小厮。
本篇出处不详,《太平广记》卷二八一引。或谓出《异闻集》,或谓出《梦游录》。前者为晚唐小说选本,署陈翰撰,本篇是否系陈翰作已不可考;后者为唐宋传奇集,题唐任蕃撰,显系托名。
一位生活困顿的士人在一场梦寐中飞黄腾达、享尽人生荣华,然而醒来才发现,那不过是南柯一梦。这类故事在唐传奇中并不少见,沈既济的《枕中记》、李公佐的《南柯太守传》,都是脍炙人口的佳篇熟典。而写得同样生动的《樱桃青衣》,却不大为人注意,实在是件憾事。
范阳人卢子是个背井离乡、远赴长安应试的举子,然而连年不第的遭遇,把他逼入人生困境。一次卢子到佛寺听僧人讲经,在讲筵前不觉困倦,梦中来到寺院门前,见一青衣侍女携一篮樱桃在旁闲坐。卢子与青衣同食樱桃,聊起家常,方知自己在京城中还有一位远房姑姑,青衣就是姑姑家的使女。在青衣的盛情邀请下,卢子来到姑姑家,见到几位做官的表兄弟,又拜谒了贵妇气派十足的姑姑。这位“言词高朗、威严甚肃”的姑姑不待卢子分说,就在自己亲族中替他寻下一门亲事。婚嫁之日,宾朋满座,原来卢子在京的亲眷竟有三十余家。妻子“年可十四五,容色美丽,宛若神仙”,卢子喜不自胜,连家乡的结发妻都忘记了。
有了姑姑做靠山,卢子的仕宦之途一帆风顺。无论应试还是做官,姑姑都为他嘱托亲朋、百般关照。接下来小说替卢子描画了一幅升官图,“授王屋尉、迁监察、转殿中、拜吏部员外郎……”一连罗列了十五六个职衔,官越做越大,直至“黄门侍郎平章事”,为相五年,权倾当朝。中间虽经宦海风波,毕竟有惊无险。如此二十年,卢子子孙满堂,官居显贵。一日再过当年遇到樱桃青衣的佛寺,下马到寺中听僧人讲经,“忽然昏醉”。直至被僧人唤醒,卢子才发现自己依然一介白衫平民,哪里有什么扈从侍卫?卢子顿悟荣华富贵的虚幻无凭,从此“寻仙访道,绝迹人世”。
这种梦中荣华、转瞬皆空的感慨,多半来自佛教的色空思想,大概也受到一点老庄的影响。远在唐传奇之前,南朝刘义庆《幽明录·焦湖庙祝》一条,就讲述了类似的故事。其实成书更早的《列子》(成书于晋太康年间)已有类似情节。《列子·周穆王篇》写周穆王随“西极化人”(西方远国来的善于幻化之人)到天上宫阙游玩,“居数十年不思其国”。而一旦醒悟,坐的还是老地方,侍奉者还是旧仆人;眼前斟下的酒尚未澄清,端上的菜也还没有晾干。
唐代科举竞争十分激烈,“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屡试不第是大多数士人的命运。而一旦身入官场,宦海风波之险又常令人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因此部分士人“看破红尘”、知难而退,便成为唐传奇中这类特有话题的社会思想基础。
此篇小说在情节安排上,并未脱出“邯郸梦”“南柯梦”的老套,然而在主旨中,却带有颇为深刻、冷峻的社会批判意味。现实中的卢子在都中孤苦伶仃、无人提携,自然难逃“渐窘迫”的命运。而梦中卢子却拥有了显赫的靠山,亲戚满朝,前途也自然不同。应秋试时,姑姑说:“礼部侍郎与姑有亲,必合极力,更勿忧也。”应宏词科时,姑姑又说:“吏部侍郎与儿子弟当家连官,情分偏洽。令渠为儿必取高第。”及登科授官,姑姑又说:“河南尹是姑堂外甥,令渠奏畿县尉……”同样的人物才学,有了亲党裙带的提携,便无往不利,这无疑是以游戏之笔,尖锐讽刺了官场的舞弊陋习、裙带之风。而现实中的卢子缺少的,也正是这样一张包天罗地的“关系网”。卢子最终的梦醒出走,恐怕不单是宗教式的醒悟,更有着愤世的意味。
小说的叙事手法也颇讲究,可谓笔分五色、各尽其用。那位指挥若定的姑母位居权势中心,是卢子仕途飞升的幕后操纵者。作者塑造这个人物时,极尽小说描摹之笔。且看她的出场:“姑衣紫衣,年可六十许。言词高朗,威严甚肃。卢子畏惧,莫敢仰视。”不但写出这位贵妇不可一世的神态威仪,也写出卢子对她的敬畏。后面写到卢子的官职升迁,作者则改用简洁的史笔,那些官衔的频繁转换的叙述看似枯燥无味,却给人一路飞升的印象,与前面的“频年不第、渐窘迫”的记叙形成鲜明对比。结尾又恢复了小说笔法,对卢子梦醒前后截然不同的身份地位、生活状况作了对照,令人感慨万端。而手携一篮樱桃的青衣少女虽非故事的关键人物,却以其鲜明的色彩、亲切的形象浮现在整个故事表面,给故事带来一缕飘渺的诗意,是作者点染生春的神来之笔。
据学者考证,《樱桃青衣》故事与《南柯太守传》《枕中记》等作品同时流传,也曾盛极一时。受这类故事影响,后世产生了《邯郸记》(明汤显祖传奇)、《续黄粱》(清蒲松龄小说)等大量同类题材作品。笔者认为,《聊斋志异》中的《画壁》一则,写朱生爱慕画中人而身入壁画,经僧人召唤才回到人世,其中某些情节的处理,很可能也借鉴于本篇。
(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