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梦记
白行简
人之梦,异于常者有之:或彼梦有所往而此遇之者,或此有所为而彼梦之者,或两相通梦者。
天后[1]时,刘幽求为朝邑[2]丞。常奉使,夜归。未及家十余里,适有佛堂院,路出其侧。闻寺中歌笑欢洽。寺垣短缺,尽得睹其中。刘俯身窥之,见十数人,儿女杂坐,罗列盘馔,环绕之而共食。见其妻在坐中语笑。刘初愕然,不测其故。久之,且思其不当至此。复不能舍之,又熟视容止言笑无异。将就察之,寺门闭不得入。刘掷瓦击之,中其罍洗[3],破迸走散,因忽不见。刘逾垣直入,与从者同视,殿庑皆无人,寺扃[4]如故。刘讶益甚,遂驰归。比至其家,妻方寝。闻刘至,乃叙寒暄讫,妻笑曰:“向梦中与数十人游一寺,皆不相识,会食于殿庭。有人自外以瓦砾投之,杯盘狼籍,因而遂觉。”刘亦具陈其见。盖所谓彼梦有所往而此遇之也。
元和[5]四年,河南元微之为监察御史[6],奉使剑外[7]。去逾旬,予与仲兄乐天[8],陇西李杓直同游曲江[9]。诣慈恩佛舍[10],遍历僧院,淹留移时。日已晚,同诣杓直修行里第[11],命酒对酬,甚欢畅。兄停杯久之,曰:“微之当达梁[12]矣。”命题一篇于屋壁。其词曰:
春来无计破春愁,
醉折花枝作酒筹[13]。
忽忆故人天际去,
计程今日到梁州。
实二十一日也。十许日,会梁州使适至,获微之书一函,后记《纪梦》诗一篇,其词曰:
梦君兄弟曲江头,
也入慈恩院里游。
属吏唤人排马[14]去,
觉来身在古梁州。
日月与游寺题诗日月率[15]同。盖所谓此有所为而彼梦之者矣。
贞元[16]中,扶风窦质与京兆韦旬同自亳入秦[17],宿潼关逆旅[18]。窦梦至华岳祠,见一女巫,黑而长,青裙素襦[19],迎路拜揖,请为之祝神。窦不获已[20],遂听之。问其姓,自称赵氏。及觉,具告于韦。明日至祠下,有巫迎客,容质妆服,皆所梦也。顾谓韦曰:“梦有征[21]也。”乃命从者视囊中,得钱二环[22],与之。巫抚掌大笑,谓同辈曰:“如所梦矣!”韦惊问之,对曰:“昨梦二人从东来,一髯而短者祝酹[23],获钱二环焉。及旦,乃遍述于同辈。今则验矣。”窦因问巫之姓。同辈曰:“赵氏。”自始及末,若合符契[24]。盖所谓两相通梦者矣。
行简曰:《春秋》及子史[25],言梦者多,然未有载此三梦者也。世人之梦亦众矣,亦未有此三梦。岂偶然也,抑亦必前定也?予不能知。今备记其事,以存录焉。
〔注〕
[1]天后:指武则天(625—705)。刘幽求:武强人,武后圣历年间登制科,授朝邑县尉,睿宗时任中书舍人、尚书右仆射,玄宗时任尚书左丞相,后贬官,忧愤而死。谥文献。
[2]朝邑:唐县名,治所在今陕西大荔东南。
[3]罍(léi)洗:这里泛指盛酒的壶和杯。
[4]扃(jiōnɡ):锁闭。
[5]元和:唐宪宗年号(806—820)。
[6]元微之:即元稹,唐代著名诗人,与白居易友好,文学史上以“元白”并称。监察御史:唐代中央监察和司法机关御史台的属官。
[7]剑外:剑阁以南称剑外,主要指今四川剑阁以南地区。
[8]仲兄乐天:二哥白乐天(白居易的号)。
[9]陇西李杓(biāo)直:陇西,唐郡名,辖境约相当于今甘肃东南地区。李杓直,名建,白居易的好友,德宗时官至刑部侍郎。曲江:长安城东南的游览胜地。
[10]慈恩佛舍:即著名的慈恩寺,在曲江附近。
[11]修行里第:在修行里的住宅。修行里是长安的坊名。
[12]梁:梁州,今陕西汉中一带。
[13]酒筹:饮酒时用以计数的木(或竹)棍。
[14]排马:放马列队,准备启行。
[15]率:完全。
[16]贞元:唐德宗年号(785—805)。
[17]扶风:唐郡名,辖境在今陕西凤翔一带。京兆:唐代以首都长安为京兆府。自亳(bó)入秦:从亳州(州治在今安徽阜阳一带)到古秦地(指今陕西关中一带)。
[18]逆旅:旅店。
[19]襦(rú):短上衣。
[20]不获已:不得已。
[21]征:应验。
[22]二环:两贯钱。古时钱币中有孔,每一千钱穿在一起称为一贯。
[23]祝酹(lèi):洒酒在地,向神祝告。
[24]若合符契:完全符合。符契是古代在政治军事活动中用以取信的凭证,各执一半,以完全相合为信,称为合符契。
[25]《春秋》及子史:《春秋》是孔子所著东周时鲁国的编年史,子是指各家学派的著作,史指历代史籍,全句概指历代各种文字记载。
本篇《说郛》录载。
这篇小说在写法上与其他唐人传奇作品有所不同,全篇不是由一个统一的故事构成,而是将三个人物、情节各不相涉的小故事并列地放在一起。可以说,这篇小说的三部分并没有统一的主题,有之,或可以说是“记异”。因此小说的开篇也迥异于常格,不是由叙事入题,而是以议论的方式提出一种类似议论文章的命题:“人之梦,异于常者有之”,接着便列出三种异梦的类型。一个“异”字统摄全篇,引出三个梦的故事。
古人的梦观念相当复杂,但大多带有神秘主义色彩,因此多探求“梦征”,相信梦的应验,常以梦来预卜吉凶祸福。但尽管如此,也还具有积极意义的另一面,即将梦境与现实人生,特别是与人的思想感情沟通,使虚幻的梦具有一定的现实内容。如从古流传下来,至今仍活在人们口头上的俗语“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即是。以此来看,这三个故事(主要是前两个)就还有它不可忽视的社会内容,加上艺术表现上的精致,读来也还颇富人情味。
第一个故事反映了夫妇之情。刘幽求奉使夜归,途中于佛堂所见所遇的各种情景,回家后得知竟与妻子所梦完全相符。所以作者称之为“盖所谓彼梦有所往而此遇之也”。小说以梦境写夫妻间的情感,主要是通过叙事和描写,含蓄地透过人物的心理来表现的。刘幽求回家时路经佛堂院,看见妻子竟然与一群陌生男女杂处共食,而且谈笑风生,这使他大吃一惊;但镇定下来经过冷静的思索,以他平日与妻子的感情和对妻子德行人品的了解,以为绝不至于如此,因此又心生怀疑。可是,经过仔细观察,又确确实实是自己的妻子。他于是情不自禁地掷瓦中罍。这一动作传达的正是一种复杂的感情心理:惊异、生气、怀疑、矛盾,以至于想立刻去寻根究底。幻景忽然不见,刘幽求的心中留下了一个悬念:所见那么真切,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妻子呢?“刘讶益甚,遂驰归”,他正是带着这一悬念急切地回到家里的。这里的一个“驰”字,也是极富于心理特征的,急不可耐地要探寻个究竟,正揭示出他对妻子的行为还是在疑信之间:不敢相信,但亲眼所见又不能不信,最终还是疑信参半,而又以不信为主。这种复杂矛盾的心情,让读者能想见出他们夫妻平日情感的笃厚。值得注意的是,一回到家,还没有等他发问,在略事寒暄之后,妻子就笑着向他谈到她所历的那个不太雅的梦境。那么主动,那么自然,那么轻松,心无芥蒂,没有半点怕引起丈夫不快的疑惧之感。至此,现实生活中夫妻间融和深挚的感情,就已十分含蓄而又充分地表现出来了。
第二个故事是表现朋友之谊的。比起前一个故事来,这一篇在叙写上显得比较简省。除了简单地交代人物、地点和事情的大致原委外,基本内容主要是通过两首诗来表现的。不过这一篇的特点也正在于此。篇中的人物是唐代著名的文人,文人乃雅士,人雅,梦亦雅,两首诗就将这个梦的雅情雅致突现出来了。朋友间的真挚情谊,存于梦中,也存于诗中。
第三个故事,论者多以为殊无意味。不过,仔细读读也能多少窥见唐代民间的巫祝之风和文人的某种风貌,还是能看到梦境与现实生活的一些联系。
关于本篇是否是白行简所作,学术界有不同的意见。有人认为出于伪托,不可能是白行简所撰(如方诗铭、黄永年分别撰写的同题文章《〈三梦记〉辨伪》),有人则认为确为白行简所撰(如李剑国《唐五代志怪传奇叙录》)。各有所据,目前只能存疑。
刘幽求梦事在唐代即传闻甚广,除本篇外,如《河东记》中的《独孤遐叔》(《太平广记》卷二八一载)和《纂异记》中的《张生》(《太平广记》卷二八二载)即是。元稹与白居易的梦游诗事在孟启的《本事诗》(见《征异》第五)中亦有记载。清代蒲松龄《聊斋志异》中的《凤阳士人》,显然也是受到《三梦记》的影响而有新的创造。
(周先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