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叟
张读
乾元[1]初,会稽[2]民有杨叟者,家以资产丰赡闻于郡中。一日,叟将死,卧而呻吟,且经数月。叟有子曰宗素,以孝行称于里人。迨其父病,罄其产以求医术。后得陈生者,究其原:“是翁之病心也。盖以财产既多,其心为利所运。故心已离去其身。非食生人心,不可以补之。而天下生人之心,焉可致耶?如是,则非吾之所知也。”宗素既闻之,以为生心,故不可得也,独修浮图氏法[3],庶可以间其疾。即召僧转经,命工图铸其像,已而自赍食,诣郡中佛寺饭僧。
一日,因挈食去,误入一山径中,见山下有石龛,龛有胡僧,貌甚老而枯瘠,衣褐毛缕成袈裟,踞于磐石上。宗素以为异人,即礼而问曰:“师,何人也?独处穷谷,以人迹不到之地为家,又无侍者,不惧山野之兽,有害于师乎?不然,是得释氏之术者耶?”僧曰:“吾本是袁氏。祖世居巴山,其后子孙,或在弋阳,散游诸山谷中,尽能绍修祖业,为林泉逸士,极得吟啸。人好为诗者,多称其善吟啸,于是稍闻于天下。有孙氏,亦族也,则多游豪贵之门,亦以善谈谑,故又以之游于市肆间,每一戏,能使人获其利焉。独吾好浮图氏,脱尘俗,栖心岩谷中不动,而在此且有年矣。常慕歌利王割截身体及菩提投崖以伺饿虎,故吾啖橡栗,饮流泉,恨未有虎狼噬吾。吾亦甘受之。”宗素因告曰:“师真至人,能舍其身而不顾,将以饲山兽,可谓仁勇俱极矣。虽然,弟子父有疾已数月,进而不瘳,某夙夜忧迫,计无所出。有医者云,是心之病也,非食生人之心,固不可得而愈矣。今师能弃身于豺虎以救其馁,岂若舍命于人以惠其生乎?愿师详之。”僧曰:“诚如是,果吾之志也。檀越为父而求吾,吾岂有不可之意。且吾以身委于野兽,曷若惠人之生乎?然今日尚未食,愿致一饭而后死也。”宗素且喜且谢,即以所挈食置于前。僧食之立尽,而又曰:“吾既食矣,当亦奉教,然俟吾礼四方之圣也。”于是整其衣,出龛而礼,礼东方已毕,忽跃而腾上一高树。宗素以为神通变化,殆不可测。俄召宗素,厉而问曰:“檀越向者所求何也?”宗素曰:“愿得生人心,以疗吾父疾。”僧曰:“檀越所愿者,吾已许焉。今欲先说《金刚经》之奥义,且闻乎?”宗素曰:“某素尚浮图氏,今日获遇吾师,安敢不听乎?”僧曰:“《金刚经》云:‘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檀越若要取吾心,亦不可得矣。”言已,忽跳跃大呼,化为一猿而去。宗素惊异,惶骇而归。
〔注〕
[1]乾元:唐肃宗年号(758—760)。
[2]会稽:地名,即今浙江绍兴。
[3]浮图氏法:即佛法。
本篇选自《宣室志》。
这篇小说篇幅不长,但情节曲折,写得波澜起伏,跌宕生姿。先是杨叟患重病,无药可治,将死;后有陈生告知:食生人心可治——似乎有了希望。然而到何处觅得生人心呢?还是没有指望。绝望中孝子宗素转而礼佛,以求延缓病情。一日宗素在山中偶遇胡僧,胡僧慨然应诺以心相赠,但求一饭——看来事情大有希望!不料,吃罢斋饭,那胡僧却跃上高树,化为一猿而去——唉,希望又一次破灭,生人心依然不可得!作者如此曲曲折折地把故事讲完,先是制造出一个悬念:杨叟的病唯食生人心可治,但生人心难得;然后说胡僧自愿献出其心,给人以极大的希望;最终又将希望彻底扑灭!让读者的情绪跟着故事的进展起伏波动,感受着那种诡秘莫测的氛围。
值得注意的是,这篇小说虽然讲述的是一个怪异的故事,但是透过那些荒诞的情节,可以看到对世俗人情的嘲弄讥讽。首先是对杨叟。富甲郡中的杨叟得了不治之症,究其病源,在于“心”——心坏了!原因是“财产既多,其心为利所运,故心已离去其身”。这就是说,杨叟为利所趋,早已人心丧尽——这岂不是对天下贪财逐利者的绝妙写照!其次是对杨叟之子宗素。宗素在山中遇见胡僧,听胡僧自言欲追步佛祖投崖饲虎的慈悲之举,便信以为真,对胡僧说:“今师能弃身于豺虎以救其馁,岂若舍命于人以惠其生乎?”他央求胡僧把心献出来以救治他的父亲。宗素号称孝子,“以孝行称于里人”,既知老父的病“非食生人心则固不可得而愈矣”,为什么不能自取其心以成孝行,却要不相干的胡僧行慈悲之举以心相赠呢?可见他的“孝心”要大打折扣!宗素自言“素尚浮图氏”,为了救自己的老父,却要眼看着另一个活生生的人剜心而死!这又算是什么佛门信徒呢!其实这个“孝子”宗素是一个很自私、很虚伪的人,他企图牺牲他人的性命来成就自己的“孝行”,活该受到胡僧的嘲弄!第三是对胡僧。胡僧本是一只老猿的化身。它自言其族人或隐居林泉,或游戏人寰,而自己独好佛法;一贯钦慕歌利王割肉饲鸽、菩提投崖饲虎的慈悲之举,只恨直至今日也没有机会实践,所以,返栖居山林,等待有朝一日被豺虎吃掉——真是一个慈悲为怀的高僧!所以当宗素请求他献心时,他慨然应诺,毫无难色。然而这些做作都是骗取蠢男愚妇信任的伎俩。有意思的是,骗吃斋饭的胡僧临去之前还套用《金刚经》将自诩尚佛的宗素大大嘲弄一番:“《金刚经》云: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檀越若要取吾心,亦不可得矣。”真令人哭笑不得!舍身饲虎、献心活人的高僧一下子变成了行走江湖、骗饭吃的无赖!小说作者的调侃、讥讽之笔可谓入木三分了!
(韦凤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