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宇化鹃
扬雄
蜀王之先名蚕丛，后代名曰柏濩[1]，后者名鱼凫。此三代各数百岁，皆神化不死。其民亦颇随王化去。鱼凫田于湔山[2]得仙，今庙祀之于湔。时蜀民稀少。
逮蒲泽、俾明，是时人萌椎髻左言，不晓文字，未有礼乐。从俾明上到蚕丛，积三万四千岁。
后有一男子，名曰杜宇，从天堕止朱提[3]。有一女子名利，从江源[4]地井中出，为杜宇妻。宇自立为蜀王，号曰望帝。治汶山下邑曰郫[5]，化民往往复出[6]。
望帝积百余岁。荆[7]有一死人名鳖灵，其尸亡去，荆人求之不得。鳖灵尸随江水上至郫，复生。与望帝相见，望帝以为相。时玉山[8]出水，若尧之洪水。望帝不能治水，使鳖灵决玉山，民得陆处。鳖灵治水去后，望帝与其妻通。惭愧。帝自以德薄，不如鳖灵，委国授鳖灵而去[9]，如尧之禅舜。鳖灵即位，号曰开明帝。帝生卢保，亦号开明。下至五代有开明尚，始去帝号复称王也。
望帝去时子规[10]鸣，故蜀人悲子规鸣而思望帝。宇死，俗说云宇化为子规——子规，鸟名也。蜀人闻子规鸣，皆曰望帝也。
〔注〕
[1]柏濩（hù）：或作“折权”“伯雍”。
[2]田：狩猎。湔（jiān）山：山名。今名为玉垒山。在四川汶川县西南绵虒镇。下文玉山亦指此山。
[3]朱提（shū
shī）：山名。在今四川宜宾市西南。[4]江源：地名。在今四川崇州市东南。
[5]汶山：即岷山，在今四川松潘县北。余脉一支为青城山（在都江堰市）。这里的汶山指青城山。郫（pí）：地名。在今四川成都郫都区北。
[6]化民：即前述追随蜀先王神化而去之民。
[7]荆：古代楚国别称，在今湖南、湖北一带。
[8]玉山：即前述玉垒山。
[9]“委国”句：该句谓将国家交给鳖灵治理而自身离去。
[10]子规：杜鹃鸟的别称，也叫杜宇。
这篇传说选自《蜀王本纪》，可分前后两个部分，前半部分可视为蜀地传说化的历史；后半部分则描述了望帝的悲剧传说。
很多神话传说都表现出人类在与自然奋斗的过程中自身的进化，这篇故事就是一个例子。在蜀的先王名字上，似乎可以看出他们生产方式和生活内容的发展变化。比如甲骨文中的“蜀”字就很像一条蚕的样子，而蜀的先王名字恰恰就叫做“蚕丛”。这说明蜀人早先是以养蚕业为主。在后来柏濩和鱼凫的名字上，都可以看出他们在生产及生活方式方面的变化。而飞鸟化身的杜宇和来自井中的利的结合，似乎又意味着林间生活方式和渔猎生活方式的结合。至于鳖灵之所以能够取代杜宇，就是因为人们意识到以往那几种方式在凶猛洪水面前的无力，因而让能够治水的神鳖来担此重任。这或许就是远古时期人们推举氏族首领的共同原则。
然而更为动人心魄的还是故事后半部分望帝的悲剧传说。耐人寻味的是这一部分文章没有写得很明确，而是闪烁其辞。如文章只写到“鳖灵治水去后，望帝与其妻通”。至于二人为什么私通，是不可饶恕还是情有可原，都没有交代清楚。而这些都给今天的读者留下了丰富的想象空间。一位稍有才能的小说家就可以据此敷演出一篇缠绵悱恻的罗曼蒂克故事。然而从望帝自惭让位的举动中，我们似乎可以断定，望帝是一位敢作敢当的男子汉。单凭这一举动，就足以让人对他和鳖灵妻子之间不正当关系的起因作出令人同情的猜测。人们通常都认为中国古代小说中的人物性格往往单一化、类型化。这里望帝的性格却从反面告诉我们，早期中国小说雏形中的人物故事实际上蕴含着复杂人物的因子，只是这一因素由于儒家思想的笼罩而没有得到充分的发展而已。
故事结尾写得凄婉欲绝。杜鹃的哀鸣为望帝的离去蒙上凄凉的气氛，更令人感伤的是，从此以后，蜀人每当听到杜鹃的哀鸣便不由自主地思念起曾经给他们带来幸福生活的望帝。因而，“杜宇化鹃”的故事也就成为后代骚人墨客的常用典故。
（宁稼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