蟾蜍赋
观夫天地之道，转万物以自然〔1〕，鳞虫之众，有蟾蜍而可称焉〔2〕。鸟，吾知其择木；鱼，吾知其在泉。此皆婴刀俎以生患〔3〕，而我独沈冥而得全〔4〕。
尔其文章睆目〔5〕，锐头皤腹〔6〕，本无牙齿之用，宁惧鹰鹯之逐〔7〕。或处于泉，或渐于陆〔8〕，常不离乎跬步〔9〕，亦何择于栖宿。当夫流潦初溢，阴霖未晴，乘清秋之良夜，散响耳之繁声。
洞雷殷〔10〕，混万籁而为一；喧豗鼓怒〔11〕，怛异类那惊〔12〕。既莫知其所止，故乃逢时则鸣。
观其忘机似智〔13〕，称善不伐〔14〕。进而无愧，耻鱼之曝鳃〔15〕；退亦能谋，笑龟之灼骨〔16〕。方将乐彼泥中与井底〔17〕。安能出乎河长与海阔。称其异则画地成川〔18〕，语其神则登天入月〔19〕。岂直洼坳之内〔20〕，而见其浮没？
意兹蟾蜍，匪陋攸居〔21〕。沼沚之毛〔22〕，恣涵泳之无
〔23〕；
蘩之菜〔24〕，兼糗粮而有余〔25〕。方其鸣，孔公若闻于鼓吹〔26〕；当其怒，越子反驻乎乘舆〔27〕。彼龙蛇之蛰也，吾不知其所如。
注释
〔1〕转万物：万物生生不息，运转无穷。
〔2〕蟾蜍：癞蛤蟆。
〔3〕婴刀俎：受杀身之祸。婴，通“撄”，遭受。俎（zǔ）：切肉的砧板。
〔4〕沈冥：隐晦，不露形迹。
〔5〕文章：花纹显明。睆（huǎn）目：目大而突出之貌。
〔6〕皤腹：大腹。
〔7〕鹯（zhān）：猛禽。
〔8〕渐（qián）：通“潜”，藏身。
〔9〕跬（kuǐ）步：半步，即今之一步。
〔10〕
（hòng）洞：相连无际之貌。
〔11〕喧豗（huī）：喧闹声。
〔12〕怛（dá）：惊吓。那（nuó）惊：甚惊。那，多。
〔13〕忘机：无机诈之心，与世无争。
〔14〕称善：做善事。不伐：不自夸。
〔15〕曝鳃：《艺文类聚》：卷九六引《辛氏三秦记》：大鱼集龙门下数千，不得上，上者为龙，不上者曝鳃龙门。
〔16〕灼骨：烧灼龟甲以占卜。
〔17〕见《庄子·秋水》。
〔18〕画地成川：语出张衡《西京赋》。
〔19〕登天入月：见《淮南子》。
〔20〕洼坳（wā ào）：低凹积水之地。
〔21〕匪陋攸居：并非一定栖息在僻陋之地。攸，助词。
〔22〕沼：水池。沚：水中小洲。毛：小草。
〔23〕涵泳：潜行于其中。
（yì）：厌。
〔24〕蘩：白蒿。
〔25〕糗（qiǔ）粮：干粮。
〔26〕孔公：孔稚圭。
〔27〕越子：越王勾践。
鉴赏
东方虬，字与生卒均不详。武则天时曾为左史，与陈子昂有交情。诗存四首，赋存三篇。三篇赋均咏物之作，基本思想都是宣传老庄的处世哲学。《蚯蚓赋》赞扬蚯蚓。《尺蠖》赞扬尺蠖。三篇的文字都颇简朴，形象贴切，相比之下，《蟾蜍赋》最为生动。
《蟾蜍赋》可分为两层意思：第一层写蟾蜍顺其自然，沉冥得全。第二层写蟾蜍大智若愚，奇异非常。作者先从大自然万事万物生生不息、运转无穷的规律说开，然后具体指明蟾蜍，认为它最能顺应自然规律。与鸟鱼比较只有蟾蜍才能“独沉冥得全”。一个“独”字，强调了顺适自然的难能可贵。这就既回答了上文“蟾蜍可称”的问题，又引起下文对蟾蜍形象及行为的具体描述。一切都听其自然。这种不择地而生正是它无往而不生的伟力所在！它的行动是这样，它的鸣叫也是如此。清秋良夜的响耳繁声像雷鸣一样连绵不断，似乎把万事万物都融为一体，别的动物都被浑然一片的蛙鸣所惊恐。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既莫知其所止，故乃逢时则鸣”，是对蟾蜍鸣声的进一步申论：既然无法知道它的鸣叫何时停止，也就无法推测它鸣叫的原因——其实，那是和大自然融为一体后的“逢时之鸣”，无为之鸣，超凡入圣之鸣。第二层在前层写蟾蜍沉冥不争、逢时则鸣的基础上，进一步发挥阐述“蟾蜍”的处世哲学。老子强调无为而有为，无用则大用，此层以小喻大，以浅语深，正寓有此意。“忘机似智、称善不伐”，是说蟾蜍没有机诈之心，与世无争，做好事不自夸，这是真正的智者。这里，作者显然是在推演老子“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的“不争之德”。接着又用了两个典故，反衬蟾蜍“进而无愧”、“退亦能谋”那种进退自如、有所作为而又能全身远祸的圣者形象。至此，文章的思想掀起了一个波澜。东方虬并不是像庄子那样“身如枯木”“心如死灰”与世不争，而是有着老子那样欲废反兴、欲夺反与的进取之行。当然，蟾蜍的进取之乐，绝不是“出乎河长与海阔”的出人头地的世俗之乐，而是“乐彼泥中与井底”的精神之乐。所以作者运用了神话的传说，描写它“画地成川”、“登天入月”的“神”与“异”，这种神异正是蟾蜍对自身的超脱，也是作者在蕴涵哲理的审美领域超越世俗繁务的精神象征。
《蟾蜍赋》的基本思想是宣扬屈伸随时、安其性命，并蓄志待时、有所作为的。作为一种处世哲学，并不新鲜。借咏物来阐述某种思想，也是赋史上的传统。但是，东方虬写蟾蜍，从这种物之微末丑陋者身上发现了一个“美”的天地，寄托了作家美的思想，则颇有创新的意味。虽然从全篇的构思看来，是受了张华《鹪鹩赋》的影响，但形象与思想均自出机杼。状物而穷形尽相，说理而生动自然，笔力遒劲，气势强盛，节奏明快，行文简洁，质朴而有风骨。陈子昂《寄东方左史修竹篇序》，赞赏他的诗《咏孤桐》“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此诗不传，而此赋确庶几近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