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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条 胡琼华 王韬
释义

胡 琼 华

[清]王 韬

洛凌波,非字也,以足纤小而步履如飞,姊妹行中俱称之曰“凌波仙子”。字湘妍,名云,汉皋人,生于世家。父母独此一女,爱之不啻掌上明珠。少即授以书史,性绝慧警,一过即已朗朗成诵,因此人又称之为“扫眉才人”。女喜读王次回[1] 《疑云》、《疑雨》二集,曰:“描摹闺中情态,斯尽之矣。”继得温、李诗,好之尤笃。偶有所作,亦复情韵缠绵。女才既殊俗,貌又超群,远近求婚者接踵。女父母甚艰其选,都未许可。

一日,女出游兰若,忽遇微雨,凭阑小憩。遥见一弱女子伶仃从雨中行,虽不张盖,而衣履并不沾濡,心异焉。既近前,乃一十七八绝妙女郎也,亦入阁中少坐,为避雨计。初见女凝睇良久,似有歆慕意,女亦爱其秀丽,心颇好之。俄而急雨若跳珠,檐溜如注。女渐近与语,呼婢以所携饼饵进,新茗再瀹,清谈遂兴。女子自言姓胡,名琼华。一家姊妹四人,己最幼。本住金陵,现从婶氏北来,僦居万安巷西。女曰:“然则距我家殊不远,盍一枉临?”女子许之,各诉衷情,益复亲洽。须臾,女家遣舆来迓,舁女子同归。是夕,便宿女房,剪灯絮语,偶及诗词,颇有慧解。女曰:“姊可为我之师,请以师礼事,愿执贽为弟子。”女子不可,遂订为闺中良友,往来遂密。偶两三日不至,则必遣婢相招,至则谈诗作字,商榷古今。偶有一句未谐,一字未安,虽涉宵阑漏尽,犹必自起挑灯,为之改定。以是女深德之,两相爱悦,有如亲姊妹焉。

女同巷有郑生者,名湘,字兰史。以文章雄词坛,屡试高等,邑中耆宿,多以国士目之。已聘郡中阀阅家女,结缡有期,而女忽以疾殒。一日,琼华赴女约,甫及门外,适与生遇。生惊其艳,伫立注视,足欲前而又却。琼华睹其状,不觉嫣然一笑,遽入门去。生踌躇良久而后行。继询之邻家,拟为凌波仙子,生疑其裙下双趺[2] ,并非峭如菱角,笑为浪得虚名。然悦其貌美,怀思不置,逢人辄问洛家女郎字人未。卖花媪梁妪,常出入洛家,时谈其闺阁中事,纤悉靡遗。生偶与言所遇时态度神情,妪曰:“此必琼华四姑子耳,非凌波也。”生因问:“琼华何如人?”妪曰:“自言胡姓,未审其家世。口操南京音。时来洛家,教其家阿姑以书字针黹,一家上下,都爱其和易可亲。闻此来依其戚串,观其衣履,似非富裕者也。”生曰:“汝能为冰上人,作撮合山,事谐当以重酬,必不吝金资也。”妪曰:“容为谋之。若成,亦无多望,但得到来常醉以一杯酒足矣。”数日,梁妪果至,谓生曰:“幸不辱命。伊家婶氏固武昌城中人,素仰官人才名。言及求婚,欣然应诺,并不问卜求神,即倩老身执柯。”遂于袖中出红柬授生,曰:“可供诸佛前,十日后,当盼佳音也。”

生遂涓吉成礼。亲迎之日,仪从颇盛,却扇后,贺者咸啧啧誉新妇之美,皆谓“郑兰史抑何艳福天修哉”。当夕,客散入房,解衣登榻,琴瑟之欢,有可知也。明晨,女起对镜晓妆,咸惊新人容貌忽异,从婢有识者曰:“此洛姑女,何以来此?我家四姑子正不知在何处。”视女,不言不笑,端坐若痴。于是房中一时鼎沸。有老成者觇女状,曰:“颇类中邪,宜投以清心定神之剂。”炉内急焚檀旃香,药至而女已醒。猝睹众人环侍,男女错杂,皆非所识,不觉红晕于颊,曰:“我何为在此?”走匿帐中,嘤嘤啜泣。时洛家方以失女故,远近觅寻,侦骑四出。急遣人告知其家,顾洛女则已代作新娘,而新娘踪迹杳然,莫知所适。于是好事者咸谓昨夕男女两人已成合卺,势不可归,李已代桃僵,棠应为梅聘,郑宜再备聘仪,洛宜另陪奁赠,仍合两姓之欢娱,借谐百年之伉俪。胡女即还,亦当别嫁。众以为然,其事遂定。

先是,女知琼华缔姻郑姓,女貌郎才,叹为得所。遣嫁之夕,两情眷恋,不忍遽离。逮彩舆在门,众乐三奏,琼华携女同行,竟造墙隅,嘘气向面,冷不可堪,自此昏眩不知人,耳畔但闻风涛澎湃之声而已。约一日许,忽闻小语曰:“我去,汝可在此。从兹远别,隔天一涯,人海茫茫,何时再见?若有前缘,十年之外,或可一面。”女启眸四顾,殊非己室,及闻人言,始知其故。

后生登秋闱,捷南宫,旋由翰林改官为邑宰,筮仕江南,应官听鼓,未一年,补授上元令。政事之暇,时与女焚香读画,瀹茗论诗,闺中之乐,殆有甚于画眉。一夕,露坐中庭,凉飐飒至,新月如钩,忽见红光一丸,大若鸡卵,渐自地起,闪烁旋转,随处不定。生异焉,潜志其没处。明日往掘,未尺许,即见井栏,上盖石板,去之,则眢井[3] 露焉。视之,窅然深黑,莫测其底。乃募胆壮者缒而下,良久始出,得一铁匣,上皆蝌蚪古文,人莫之识。启之,中无一物。女因匣制古雅,偶置之脂盝粉奁之侧,入夜忽发异光,一室洞明,近匣十步之内,纤悉毕现。女以铁匣无故生辉,甚以为奇,反覆展玩,乃见匣之左隅藏一圆粒,光从此出;戏以纤指拨之,则又转入右隅。力抉之起,用水濯而观之,乃一颗绛珠也。由此视为异宝,珍若连城,每夕悬诸帐前,借代灯烛,虽至戚夙好,亦不出示。

生三年任满,方拟乞假言旋,忽奉上官檄令,往山东勾当公事,女亦从行。及抵邳州[4] ,小憩逆旅。时方春仲,桃花盛开,西郭外尤丛密,红雪海中,芬芳远彻。女闻之,急欲一游,偕生乘舆前往。一路柳暗花明,不禁叫绝。万花深处,一溪前横,小桥流水,茅屋数椽,仿佛渔父入武陵得遇桃花源里人家也。女谓生曰:“如此奇境,必有奇人居焉。当再进物色之,幸勿失之交臂。”生与女舍舆步行。女身轻,渡略彴[5] 如履平地。生不敢前,勉从女后,惴惴若欲堕状,赖女挽其手,始得渡。行数百武,忽睹一巨宅,门第巍焕,双扉半启。方拟一通问讯,即见雏鬟三四人探首外视,曰:“玉郎来矣,可报主人。”须臾,即有阍者邀生与女入坐。及庭,则盈盈来迓者,乃胡氏琼华也。女见之,悲喜交集,执手谛视,不能作一语。生观其容貌,仍如前时。琼华即命设筵相款。肴馔丰美,咄嗟立办。席间因及旧事。琼华曰:“此不过金蝉脱壳计耳。聊施小术,成就良缘,亦足以报我妹之佳意矣,琐琐多诘,何为哉?”女请仍践前约,并事一人,作英皇[6] 故事。琼华曰:“余已跳出火坑,不在凡尘,今岂肯再蹈之哉?所以今日一见者,余向有宝珠,曾为术者窃去,锢以符箓,五百年后,当再现人间。屈指已届其期,遍访,知在我妹所。如念曩情,幸即赐还。余得此,即可再证仙班,重归玉阙;妹有之,亦不过一玩好物耳,无足重轻。”女曰:“诚有是,妹不敢作诳语。但神仙视百年犹旦暮耳,何不为妹暂驻红尘?姊如得珠,即欲仙去,妹又何忍畀珠以促驾哉?”言已,泪潸潸堕,琼华乃许以暂留三载。

公务既毕,同回汉皋。琼华时教女以长生久视之术、吐纳炼养之法,虽在闺中,不与生见。女欲使琼华归生,则可常相聚首,乃与生谋,令生伪作远行,束装就道。女遂留琼华宿,醉以醇醪,暗中拔赵帜易汉帜[7] 。琼华醉甚,软入四肢,罗襦甫解,热香四流,生拥之而眠,倍极缱绻。天明酒醒,始知堕计。乃叹曰:“只为情丝所缚,遂成障碍。若不破色戒,珠还即可白日飞升。今又劳我一番洗伐[8] 矣。咎由自取,夫复何言!”向女索珠,纳诸口中,腾身入空际,不知所往。

——《后聊斋志异》


【赏析】

看到“胡琼华”这个姓名,当能即刻辨出:胡,狐也。因此,虽作者通篇中未言琼华为何物,又添加了“姊妹四人”、“本住金陵”、有“婶氏”等障眼术,但读者仍能猜想到这是一篇关于狐仙的故事。但作者毕竟还是能驰骋出相当才力的,障眼术等小节虽然用得雷同了些,狐仙的故事却毕竟还是翻出了新花样:这位狐仙,不是来人间恋爱的,而是来助人成好姻缘的。

所助之人,乃是琼华偶尔在寺庙避雨时遇到的闺阁密友、“凌波仙子”洛云。她们初睹时,也如《药娘》中的花仙和美姬一样,都是出于对对方的美秀姿貌的歆慕爱悦;她们所谈论的内容,也是使她们日益亲密的媒介,亦是《药娘》中用过的道具——诗;甚至佐谈的物事,两篇故事亦复相同,均为“新茗”和“饼饵”,且同样是由小婢奉进的。大概,这些小节处作者已经用得随手了,滥了些也不觉得,反正要紧之处不同便是了:这位美貌的狐仙,丝毫不动心于郑生的凝视,也不去体谅他“怀思不置”的痴心,不去体谅他到处访求的苦心,反而把仅为痴心汉听到“凌波仙子”的名头、其实未睹一面的闺中良友,推给了他。况且,郑生最终想得到的,不是“凌波仙子”的虚名,而是实实在在的美人,对她乃是胡家四姑娘全不在意,更不去计较她家“似非富裕”。这等执着的爱心,通常定能打动美人的芳心,然而在本篇里,作者却定是不肯走上常套。说是费尽心血也好,说是挖空心思也好,反正,作者能凭空造出这么个旧瓶装新酒的格局,读者还是该大大佩服的,而那些雷同的小节,也应该忽略不计才是。

何况,凭着这么个新构想,读者又大饱眼福,看到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婚礼——不,毋宁说是两场婚礼,只是新郎还是一人。这真是难得一见的喜剧:昨日晚上,宾客们还在啧啧称颂新妇琼华的美若天仙;今日晨起,天仙还是天仙,却换成了洛家女儿。于是,一边是郑府上闹嚷嚷地给痴坐的陌生女焚香进药,一边是洛府上忙叨叨地为失踪的掌上珠东寻西奔。虽然结局仍是大团圆,桃僵李代,既然昨宵已成琴瑟之欢,来日自当补行婚礼;但新房之中,忽传来“我何为在此”的疑问以及嘤嘤啜泣之声,却依然不失为婚姻中的奇观珍闻。

到此,作者也不故弄玄虚了,老实地抖开了包袱:琼华实乃有法术的异样女子,一口冷气喷昏了密友,也撮合成全了人世间的郎才女貌,她自己呢,则不屑亦无意乎此,业已超然远走。如此相报密友,虽说带点强迫和捉弄,却终究是其情可感。

故事当然不能就此而已,来而不往非礼也,洛云亦当有以相报琼华,不然其心难安,何况临别之际,犹有“或可一面”之约。接下来,作者又随手用了几样旧道具:中举、成进士、登仕途、做县令。但作者毕竟还是才思富博,非但新的故事大节编出来一个个不同,道具也不尽是旧的,这次制作的“绛珠”这玩意就颇有新意;它来得不容易,是在深井之下、铁匣之中;它现身也不一般,初时凡眼都不能寻觅,须到夜间生辉时,才露出了行藏,在铁匣的夹层里给洛云找着了;自然,它的境遇也不差,每天晚上都能悬于鸳帐,亲近佳人,且自己也成了深闺佳人,秘不示众。靠了这粒神奇的绛珠,郑生才得以再见到琼华——虽然从表面看,是他自己寻找到的;不然,足弓纤纤的凌波仙子,怎么会若有神助,轻飘飘地飞渡过小桥?而且,小丫鬟们“玉郎来矣”一声惊呼,亦足可证知琼华早已算知他们夫妇必到,她正在桃源深处等候着呢!

但琼华之与他们再会,只是为了讨回绛珠而已,别无情欲之念。因此,虽然报恩之心殷切的洛云施尽解数,先是请效英皇故事,次是用姐妹之情羁留之,末是想用生米做成熟饭之计报答——也可以说是报复,虽则是善意的报复——但无奈琼华成仙之心更殷切,法道也比洛云更广,虽然被洛云之计拖迟了入道的日子,她还是决然舍弃了人间的温柔乡,“腾身入空际”,再也不肯回到人间了。于是,《萧补烟》中的“目中有妓,心中无妓”,在本篇中寻到了绝妙的对照:“身破色戒,心未破色戒。”

小道具的运用不免是俗了些,但谋篇构局的匠心却毕竟不俗。王韬的各篇小说,大抵可作如是观。

(沈维藩)

注 释

[1].王次回:明代诗人王彦泓,字次回。

[2].双趺:双足。

[3].眢井:枯井。

[4].邳州:今江苏邳县。

[5].略彴:小木桥。

[6].英皇:女英、娥皇,尧之二女,同嫁于舜。

[7].拔赵帜易汉帜:汉韩信伐赵,派人潜入赵营,拔赵国旗帜,换成汉帜,赵军大溃。这里指以郑生换洛凌波。

[8].洗伐:洗髓伐毛,神仙家修炼长生的过程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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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6/15 19:2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