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 政

［清］蒲松龄

怀庆潞王[1] ，有昏德[2] 。时行民间，窥有好女子，辄夺之。有王生妻，为王所睹，遣舆马直入其家。女子号泣不伏，强舁而出。王亡去，隐身聂政之墓[3] ，冀妻经过，得一遥诀。无何，妻至，望见夫，大哭投地。王恻动心怀，不觉失声。从人知其王生，执之，将加榜掠。忽墓中一丈夫出，手握白刃，气象威猛，厉声曰：“我聂政也！良家子岂可强占！念汝辈不能自由，姑且宥恕。寄语无道王：若不改行，不日将抉其首！”众大骇，弃车而走。丈夫亦入墓中而没。夫妻叩墓归。犹惧王命复临。过十余日，竟无消息，心始安。王自是淫威亦少杀云。

异史氏曰：“余读《刺客传》[4] ，而独服膺于轵深井里[5] 也：其锐身而报知己也，有豫[6] 之义；白昼而屠卿相，有鱄[7] 之勇；皮面自刑，不累骨肉，有曹[8] 之智。至于荆轲[9] ，力不足以谋无道秦，遂使绝裾而去，自取灭亡。轻借樊将军头，何日可能还也？此千古之所恨，而聂政之所嗤者矣。闻之野史：其坟见掘于羊、左之鬼[10] 。果尔，则生不成名，死犹丧义，其视聂之抱义愤而惩荒淫者，为人之贤不肖何如哉！噫！聂之贤，于此益信。”

——《聊斋志异》

【赏析】

明代的藩王，虽说后来并不掌握军政实权，但由于“天潢贵胄”的特殊身份，故仍享有种种特权，藩王中倚仗特权骄恣不法、鱼肉人民者比比皆是。潞王朱常淓的父亲朱翊镠就是一个贪得无厌之徒，掠夺民田多至四万顷，成为河南最大的吸血鬼。朱常淓袭爵以后，所作所为并不比他的父亲更好。这则故事采用了“志怪”的形式，除了怪异部分以外，其余都可能实有其事。我们不妨作出这样一个判断。这是流行在民间的关于潞王暴行的故事之一，它以事实为基础，再加以一定的艺术想象，从而表现了人民对暴君的憎恨以及反抗暴君的强烈愿望。

借助聂政的神灵来制止昏王的暴行，这显然是一种幻想。人们在暴虐统治下被逼得无路可走时，往往会在幻想中寻找一种力量，来帮助自己解脱厄运，消除痛苦。这种力量有时表现为为民请命的清官，有时表现为除暴安良的侠客，而在宗教思想影响下则往往表现为主持正义的神灵。聂政是古代有名的侠义之士，他刺杀韩国权相侠累的行为为后人所深深敬佩。现代作家郭沫若以他和他姐姐聂荣的不平凡的一生为题材，写成话剧《棠棣之花》，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作为聂政的乡梓，沁县、济源一带的人民当然对他更为崇拜，把他当作英雄，甚至希望他成为神灵，继续出来主持正义，铲除恶势力，为被压迫的人们撑腰。这篇关于聂政的故事，正是通过艺术形象，反映了当地人民对聂政的感情和希望。当然，作者蒲松龄自己也是一个聂政的崇拜者。“异史氏曰”以下一段议论，对聂政的行为推崇备至，表明作者同样对锄暴安良的聂政怀有深厚的感情。

（范民声）

注　释

[1].怀庆：明清府名，府治在今河南沁阳。潞王：明代藩王，名朱常淓，明穆宗第四子朱翊镠之子。明末农民起义时，曾捐资万金作为官军军饷，为藩王中镇压农民起义最积极的一个，明亡后降于清。

[2].昏德：即昏聩糊涂、道德败坏。

[3].聂政之墓：聂政是战国时轵（今河南济源）人，为报严仲子知己之恩，应严之请，刺杀韩国权相侠累，然后“皮面决眼”，毁形自杀。

[4].《刺客传》：即司马迁《史记》中的《刺客列传》。

[5].深井里：地名，在今河南济源南故轵城旁。

[6].豫：即豫让，春秋、战国之际著名刺客，先后事晋范氏、中行氏及智伯。赵襄子与韩、魏灭智伯，豫让几次谋刺赵襄子，未成，自杀。曾言：“范、中行氏皆众人遇我，我故众人报之。至于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

[7].鱄：即专诸，春秋时刺客，曾为吴公子光刺杀吴王僚。

[8].曹：即曹沫（或作曹刿、曹翙），春秋时鲁国将军，在与齐国作战中三次败北，使鲁国失地不少。后鲁庄公与齐桓公会盟，曹沫执匕首劫持桓公，逼其尽返所侵鲁地。

[9].荆轲：战国末期著名刺客，受燕太子丹之托，携秦降将樊於期首级及燕国地图献于秦王而乘机行刺，未成，被杀。

[10].羊、左之鬼：羊角哀与左伯桃是战国时的一对生死之交，两人同往楚国，途中遇雨雪，不得行。粮少，不能共存，左伯桃自入空树中饿死。羊角哀至楚，楚王任为上大夫，并以上卿礼葬伯桃。后角哀梦伯桃曰：“蒙子之恩而获厚葬，正苦荆将军冢相近。今月十五日，当大战以决胜负。”角哀如期往，自杀以助伯桃。事见《后汉书·申屠刚传》李贤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