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 脂 娘
［清］乐 钧
王氏为云林[1] 巨族，家畜名书古画，累世宝之。美人一幅，化工笔也——妖姬数人，倚栏扑蝶——挂于斋壁。王氏子韶，年十六，盖风韵之士，而骛于情。每注画神移，向壁痴语，殆有叫活真真[2] 之想。乃题二绝于帧首云：“何处花间扑蝶姝，芳姿宁许画工摹？桃源女伴寻夫婿，走入滕王尺五图。”“立望姗姗来未来，云踪留滞楚阳台[3] 。东风谁道能轻薄？罗縠衣裳吹不开。”题罢，书款曰“二八王郎题赠美人。”诸姊妹一粲[4] 。父见之而哂，取藏之。韶不敢问。
父死，家稍落，韶舌耕[5] 于他姓。有族子无赖，尽窃其家书画卖之。美人图卷，亦未知流落谁手。韶嗒然懊恨，如丧拱璧[6] ，他日客洪都[7] ，馆于许氏西斋。其东斋，主人之所偃息也，通于内室，客不得入。
一夕，月明松下，若有红裳素箑[8] 倚而招之者。就视之，一十七八丽女也。与至西斋，低鬟无语，而情意殊厚。数叩其名，始答曰“胭脂娘”。天未明别去，韶意许氏姬妾，帷薄不戒者。次夜，又偕两女来，皆靓妆丽服，妖娆非常。一曰绛花，一曰云碧，缱绻[9] 而去。次夜，绛花复送粉怜至，亦丰韵天然。前后共四人，承值无虚夕。相见之际，恍若熟识，终不记会遇何所。意四姬曾或共游，相见于柳堤花径间，未可知也。一夕，以问胭脂娘。胭脂娘曰：“郎向者赠妾等珠玉，何乃忘之？”韶懵然不省，亦弗深究。久之，四姬情益密，韶期以昼见，则皆不可，曰：“无使射工伺影[10] 也。”韶信之。后微以叩之旁人，则未闻主人曾有所谓四姬者。心颇疑，而不敢问。
一夜，四姬并至，皆锁眉敛态，有愁怨之容，韶怪之。曰：“与郎缘分尽此矣！”韶惊问其故，不肯言，因泣下。韶亦泣。四姬曰：“妾等各有新诗，愿酬佳什[11] 。”云碧诗曰：“恨杀画眉人，将侬作年少。凝妆晓夜新，不向青荷照。”粉怜诗曰：“素靥低含笑，弓鞋左右看。碧霞裙上蝶，犹自避齐纨。”胭脂娘诗曰：“晓起傍红栏，口香花上唾。迟回不启唇，怕弄樱桃破。”绛花曰：“阿姊辈愁思艳语，诗虽佳，失酬和之意矣。妾当补之。”诗云：“共得萧郎顾，崔徽[12] 写照真。明晨尊酒畔，凄断卷中人。”韶曰：“诸卿妙才，团香镂雪，今夕始露。鄙人方寸已乱，不能属和矣。但未识此后犹得相见否？”四姬曰：“在相见不相见之间。”韶不解其语，问之，仍不肯言。遂洒泪诀去。
次日，主人谓韶曰：“君居此久矣，未尝一至吾东斋。”遂置酒其中，邀韶饮。韶入东斋，举头周览，忽见向所题诗美人图悬于斋中之西壁，而卷中人俨然所遇四姬也，脸晕消红，眼波送碧。犹似夜来带笑含颦之态，一一呼之欲出也。韶始而惊，继而悟，久之凄然泪落，累累然和于酒樽中。主人怪之，韶秘不敢言，但言：“此画吾家旧物，其上小诗，盖韶作也。抚今追昔，是以悲耳。”主人亦豪士，毅然与之。
韶拜谢，持之归，供之于衾帷之侧，将之以神明之敬，而祷之以夫妇之私。花月之朝，风雨之夕，饮食未尝不祝，梦寐未尝不怀，而楚楚相对，卒亦无有心痛而从者，韶自是感疾，咏青莲诗曰：“相见不相亲，不如不相见。”遂大恸而卒，时年二十一岁。命以美人图殉葬焉。
——《耳食录》
【赏析】
通常画中人都有仙气，而本篇画中人却有些鬼气。你看，王韶虽然家境凋落，但毕竟还能靠舌耕糊口，绝无性命之忧。然而就在这时，画中人捣鬼来了，什么胭脂娘、绛花、云碧、粉怜，把个王韶弄得神魂颠倒，胃口大开，然后却装模作样地开了个“告别会”，冷不丁离去，“没有理由，没有原因”，一走了之。当王韶重得古画，与画中人天天相对时，画中人依然“脸晕消红，眼波送碧”，“呼之欲出”，却始终不肯从画中走出来，就这么温情脉脉地看着王韶茶不思、饭不想，娇滴滴地看着王韶“楚楚相对”，嗲兮兮地看着王韶“感疾”，笑眯眯地看着王韶“大恸而卒”。完全可以说，王韶这个“情种”就是死在这四位画中人手里的。
也许有人会提出异议：不能这样说吧，王韶之所以落得悲惨的结局，是因为冥冥间“相见不相亲”的规律在作怪。如果王韶永远见不到那幅古画，四位画中人或许会永远与王韶相伴的。这种说法，其实没有注意到作者“其东斋……通于内室，客不得入”的行文已经隐伏了王韶重见古画的必然。而“卒亦无有心痛而从者”一句，更表明王韶重得古画后，画中人依然是有灵有知的，也流露出了作者的愤慨之情。
我们无从揣测作者或作者的挚友或其他什么人是否有过类似的不幸遭遇，也很难揣度作者是否想借此隐喻什么。但作者对传统的“画中人”唱了反调，这是不难看出来的。
（全岳春）
注 释
[1].云林：云林有多处，此处当指云林镇（亦称“云亭镇”），在江苏江阴东南十里。
[2].真真：相传唐进士赵颜从画工处得一软障，上绘一美艳妇人。画工说，这是幅神画，画上那女子名叫“真真”，如果天天叫她的名字，一百天后她必然会答应。待其答应后以百家彩灰酒灌之，真真便活了。赵颜照着做了，真真果然从软障上下来，与赵颜结为夫妻，并生了一个孩子。后来赵颜怀疑真真是妖，真真便回到画中，一切照旧，只是画上多了个孩子。
[3].阳台：传说中台名。战国楚宋玉《高唐赋》有：“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岨，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后亦称男女欢合之所为“阳台”。
[4].粲：露齿而笑。
[5].舌耕：教书。
[6].拱璧：大璧，用两手拱抱之玉璧。
[7].洪都：江西南昌的别称。
[8].箑：扇子。
[9].缱绻：缠绵，情意深厚。
[10].射工伺影：《博物志》二载有“江南山溪中有射工虫，甲虫之类也，长一二寸，口中有弩形，以气射人影，随所著处发疮，不治则杀人”。
[11].佳什：好诗。用来称誉别人的作品。
[12].崔徽：唐河中（府名，治所今山西永济蒲州镇）倡女，与一到河中的裴姓官员相从数月。裴回去后，崔徽日夜思念，情怀怨抑，请人画了自己的像，托人带给裴，并在信中说：“崔徽一旦不及卷中人，徽且为卿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