妒 妇 津
[唐]段成式
临清[1] 有妒妇津[2] 。相传言,晋泰始[3] 中,刘伯玉妻段氏,字明光,性妒忌。伯玉常于妻前诵《洛神赋》[4] ,语其妻曰:“娶妇得如此,吾无憾矣。”明光曰:“君何得以水神美而欲轻我?吾死,何愁不为水神。”其夜乃自沉而死。死后七日,托梦语伯玉曰:“君本愿[5] 神,吾今得为神也。”伯玉寤而觉之,遂终身不复渡水。有妇人渡此津者,皆坏衣枉妆[6] ,然后敢济[7] ,不尔,风波暴发。丑妇虽妆饰而渡,其神亦不妒也。妇人渡河无风浪者,以为己丑,不致水神怒;丑妇讳之,无不皆自毁形容,以塞嗤笑也。故齐人[8] 语曰:“欲求好妇,立在津口,妇立水旁,好丑自彰[9] 。”
——《酉阳杂俎》
【赏析】
本篇写临清县刘伯玉妻段氏因妒洛神之美而投水亦为水神的故事。刘伯玉常于妻前诵曹植名篇《洛神赋》,本可成为闺房雅事,夫妻同赏子建之才和洛神之美,但是,错在夫曰:“娶妇得如此,吾无憾矣。”妻曰:“君何得以水神美而欲轻我?”夫不该在妻前多次赞赏他妇之美,妻也不该于此而莫名生妒。且不去说曹植慕洛神之美,借宓妃而寄托情思,也仅是“超长吟以永慕兮,声哀厉而弥长”,是可思可想而不可望不可即之虚幻之事;“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也仅是水中之影、心中之形,当不得真的。刘伯玉一言,或可当作戏言耳,段氏何必自惭生妒,与子虚乌有的水神过不去呢?可谓是一种痴妒。这故事嘲讽的正是女性的这种“痴妒”。
在古代刺妒也是一种传统题材,有写畏妒的,如王文穆作“三畏堂”,杨文公戏曰:“可改名四畏堂,兼畏夫人。”惧内,即内妒(《闻见录》)。有写悍妒的,如陈季常妻柳氏妒之悍,恶声诟詈,责罚其夫跪池,苏东坡戏曰:“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容斋三笔》)妒之性为妇之病,然而妒之病根何尝不在其夫呢?夫不好色狎妓,何来河东狮吼?刘伯玉不羡水神,何来段氏投水?君子自鉴。故在封建传统道德里,一味地刺妒,是不太公平的。谢太傅欲置妓妾,命兄子劝夫人,说《关雎》、《螽斯》亦为不妒之诗。夫人就问此诗谁作?答曰周公。夫人就说:“周公是男子,周姥撰诗,当无是语。”(《遣愁集》)周姥即周公之妻任氏。谢夫人的话就是对妒之性病在妇的反驳。洪昇写《长生殿》,则把杨贵妃的妒写成“妒深情亦真”,是一种美德了。在古代亦有妒不畏死的,唐太宗赐兵部尚书唐玮宫女二人,其妻柳氏妒之,欲烂其发使秃。太宗赐酒曰:“饮之立死,不妒不须饮。”柳氏拜曰:“诚不如死?”举杯饮尽。太宗谓玮曰:“人不畏死,卿其奈何?”于是二宫女安置别室。刘伯玉妻段氏,也妒不畏死,愿死为水神,投夫所好,可怜可悲,痴情亦深矣。古代文学中的刺妒,从本质上来说,是一种藐视妇女的地位与命运的反映。
此篇故事写得很有幽默感,段成式所谓“及怪及戏”,此篇就有“戏谑”之笔,即刘伯玉妻段氏死为水神之后,其妒不变。有妇人渡此水,皆坏衣枉妆,不敢呈美,不这样的话,段氏水神就要兴风作浪,而丑妇渡水,她就不妒了。妙在丑妇也要自毁形容,不然就等于承认自己是丑妇了。妒妇津于是也就出名了,“欲求好妇,立在津口,妇立水旁,好丑自彰”,成为一则流传千古的逸事趣闻。精彩的是在后半段,痴妒成为“丑妇自彰”的一面镜子,也就具有了浓郁的怪趣,衍变成一种当地风俗,当然其刺妒的意味也深厚了。读者在好笑之中,也当有所启悟。
(李 晓)
注 释
[1].临清:地名。今属山东。
[2].津:渡口。
[3].泰始:晋武帝司马炎年号(265—274)。
[4].《洛神赋》:魏曹植感上古伏羲氏之女宓妃渡洛水而溺所作。赋中描写神人之间真挚的爱情和洛神的美好形象,十分细腻动人。
[5].愿:羡慕。
[6].坏衣枉妆:自毁妆饰。
[7].济:渡。
[8].齐人:犹谓山东临清本地人。
[9].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