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棠 词
[清]宣 鼎
雁影一绳,蛾眉万叠,严霜欲落,百卉俱枯。有沈秀才者,无聊赖,茕茕走荒岩,循曲涧,日暮忘返。遥见有画楼一角出于树杪,奔而迹之,意在求假宿。溪上驾一红桥,循桥而入,金镮兽面,琳桷翚飞,似是甲第。入而微惊以嗽,亦无人应。曲折数处,花木参差。甫近修廊,忽闻阁内有女子声。伏听之,一女曰:“前夜一枰尚未决胜负,即作罢论耶?”一女曰:“休矣!世无麻姑真传,人比牧竖担粪。如此深山良夜,没有王积薪[1] 偷至,不几闻而笑煞耶!”一女曰:“作楷好否?”曰:“美人簪花格,世人反为怪;屋漏断钗纹,几疑为符箓。必方方整整能于试卷上讨生活者,方入俗目。那得不令人气沮耶?君苗笔砚,焚弃为佳。”一女曰:“弹琴好否?”一女曰:“昨闻一笑柄,姑述之以供诸婢捧腹。昔有一士善琴,自称绝妙。一日正弹,闻门外有叹息者,延之入。问曰:‘想是知音,故尔愁思?’曰:‘先人工此耳。’士大喜曰:‘尊甫家传,必是真赏。’援琴再操,意在炫奇。其人听久之,色殊不怿。问何故,曰:‘先人所弹非此,音虽略似,但一弦,且多一木杵敲击耳。’”众大笑。一女曰:“弹琴者被汝奚落死矣。”一女曰:“作画好否?”一女曰:“灯下涂色,恐其不润。我亦有一笑柄,述之以博一笑。”曰:“第言之。”曰:“昔有一山西贾,客江南。闻人家多画喜容,与形状酷肖,心颇艳羡。一日将回里,诣画士求为其亡父母画真。第告以若何貌,若何态,画士仿佛为之。与以资,约竟其业,某日来取。届时适画士他出,其妻误取春工与之,贾亦不阅,载之橐[2] 。归则遍请宾客亲族展卷与观。及露,乃遽掩,笑语曰:‘不图二老者在那边尚如此高兴耶!’”众哄笑不已。一曰:“妮子值得批颊!此岂闺门语耶?”曰:“深夜无人,落得鼓舌。”一女曰:“良夜迢迢,何以破寂?”一女曰:“还命婢子煮酒纵饮,大是乐事。”
旋闻有唤婢者,有邀客者,有弹烛者,有支铛者,有安匕箸者,有布置几榻者,有彼此让坐者。或拇战,或藏钩,或射覆,或猜谜,色色当行。一女曰:“我辈亦宜小弄笔头,动学文士。”一曰:“以何为题?”曰:“阶下秋海棠盛开,极为烂漫。此花思妇所化,名曰断肠,故楚楚可怜,临风欲活。借花志感,聊以解嘲好否?”一曰:“甚善。请大姊先赋,然后联贯而下,如诗不成,金谷有例。”一曰:“此花不宜赋诗,似以小令为宜。”众曰:“良是。”闻曼声吟曰:“碧梧金井芙蓉院,红妆翠袖依稀见。小妹正梳头,一枝开晚秋。颊痕娇粉浣,不管人肠断。犹幸说天香,三生还断肠。”一女曰:“哀怨哉!”吟曰:“春人性格秋娘命,春韶无福三生定。索性再迟迟,与梅开一时。檀心如豆大,中有情丝在。莫道此心酸,心酸人乍看。”一女曰:“二姊暗用梅聘海棠典,入神矣。”吟曰:“夜深清梦依然好,恼人那有莺啼搅。遮莫卷帘瞧,防他烛泪抛。一般禽菊瘦,颜醉何须酒。人远隔天涯,西风珍重些。”一曰:“三姊着意秋字,亦何其韵,妹当拜下风矣。”即吟云:“托根喜傍牵萝屋,避寒也怕严霜酷。一穗嫩胭脂,夕阳残照时。前身思妇泪,粉蝶偎他睡。不管可怜侬,泪痕如许秾。”众曰:“婢子当罚!故作哀怨语,令人伤心。”曰:“率意言之,自然流露,然则姊等亦有兴会语耶?”言已各皆酸楚,画帘卷处仿佛有弹泪声。旋闻觥筹交错,泥饮极豪。一女曰:“夜深矣,妹拟就寝。”一曰:“良会不常,宜小坐。”一曰:“吾固知婢子不耐夜战,昨甫篝灯,即拥被作呓语。”一曰:“渠作何语?”曰:“不敢言,恐招伊怒。”固强其语,笑曰:“妹子想妹夫矣。”一女果起,似以玉腕击之,钏声锵然,众笑劝始已。曰:“像姊姊好憨睡,不雅相,动以纤足压人肩头。”众乃狂笑。乳燕娇莺,喧呶终夜,旋闻鸡唱,众乃归寝,环佩珊珊声渐远也。沈犬伏不敢动。
俄顷晨光透白,闻阁内鼾声正浓,乃趋诣厅事视之。见中悬一墨画山水,署“冰壶老丈嘱迂叟写《蓬壶清閟图》以疥壁”。左右一联云:“数百岁陈人,酒胆诗魂随月古;一二声清磬,鸟啼花落送春归。”又一联云:“百岁光阴如过客,一家儿女尽诗才。”案有书有笺,壁有琴有剑,炉有香已烬。胆瓶插秋海棠一簇,鲜媚可人,布置贴妥。沈不暇赏玩,不及徘徊,思盗一物归以示人,视阶砌有莲舄一双,似曝秋阳而未收者,俯拾其一。视之瘦不盈握,刺绣精工。巅嵌明珠,如黍如菽,底实香屑,若麝若兰,诚醉心焉,怀之。拔关循旧道而出。回首山居,楼角残红,犹出树杪。归家惘惘,竟不知其为仙为鬼为人与妖也。潜以绣履藏之锦箧,偶以示人,莫不诧绝。人有嗤之者曰:“既盗其物,曷以琴剑归,犹值得十数贯钱,而乃为从者窃屦来欤?”爰相约至故处,则断岫云迷,楼阁杳然,林壑阴翳。怅惘良久,闻隔山樵歌曰:“云茫茫兮仙人所居,石齿齿兮谁识其途。鹤归来兮之子回车,可望不可即兮何有何无。”
懊侬氏曰:仙应无愁,而女又愁甚;妖应不雅,而女又雅甚。怀疑不决,问诸山灵,恐山灵亦无语也,惟是绣履怀归,珍同拱璧[3] ,沈郎似是情种,而彼美绝不一假面目,何耶?
——《夜雨秋灯录》
【赏析】
如果说有“好看不好讲”的文章,那么这篇《海棠词》就是。
文章写一个沈秀才日走荒山迷了路,黄昏时发现近处有所不知名的楼台,于是趋前准备投宿。临近楼台,听见里面有一群少女在谈天,在做诗,在嬉闹。秀才囿于礼教,认为投宿不便;但少女所谈使自己陡然兴起,于是便潜伏左近,一直偷听到次日黎明。天亮之后,秀才放胆走进楼台,观察了室内十分雅致的摆设,同时也听见少女从闺阁传来的鼾声。秀才激动了,终又依依不舍告别了这一切,临走见室外台阶上有一双绣花鞋,便“俯拾其一”。等秀才回到原来的居住地,向人们讲述这个故事时,得到的回答只是嗤笑。秀才出示绣花鞋作为证明,人们更笑得前仰后合,明明厅堂上有值钱的古琴宝剑不拿,却拿不值钱的绣花鞋来骗人!秀才无奈,引导众人前往昨夜停留之处,则只见“断岫云迷,楼阁杳然”。作者写完这段故事,又以“懊侬氏”的名分做了“批示”:秀才是个“情种”,是众人不理解他。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是作者的“批示”,才给这篇“好看不好讲”的文章点了题。封建社会的读书人,大多都以“情种”自居。“情种”应该包括内外两个方面——外,要通过做诗、绘画、弹琴、下棋等等体现风雅之情;内,就是指男欢女悦之“欲”,读书人照样想谈恋爱,照样结婚生孩子。常有这样的事:外面的情只是外壳,内部的“欲”才是核心。我想,沈秀才就是这样的,楼台内的少女也未必不是这样的。正因为体现了这种潜在的联系。作品才揭开了读书人和封建礼教的虚伪外衣,才使这个双方始终不见面的故事变成了有机体。
第一大段,当秀才潜伏在楼台附近准备偷听时,事实上读者也和他并肩在楼外,胸中萌动的,既有情也有“欲”。偏偏少女们也是既有情更有“欲”的,所以少女所谈必然会勾起秀才之“欲”。
第二大段,少女做词歌咏海棠,四首“菩萨蛮”水平一般,尽管四位女子兴高采烈,但读者阅读(也包括秀才偷听)时,却未必提得起精神。如何转变气氛呢?作者也真够厉害:他借助作品主人之口,从“欲”上进行调侃。于是,一句“动以纤足压人肩头”便足以令人捧腹。偷听的秀才此时心头是什么滋味,就更值得读者玩味了。
第三大段,秀才进入厅堂,值钱的东西不少,风雅的东西更多,更能勾他魂魄的应是那隔室的鼾声,但为礼教所拘,他不能有越礼的行为,然而盘桓于心头的“欲”并未因此退去,这从他对那“俯拾其一”的绣花鞋的观感便能体会出来——“瘦不盈握,刺绣精工,巅嵌明珠,如黍如菽,底实香屑,若麝若兰,诚醉心焉”。最后终于采取了“怀之”的行为,揣到怀里带回去了。这种感情并无所谓好坏,但它确是一种客观的真实存在。如果秀才揣的仅是墙壁上的字画或者几案上的古玩,那就没意思了,那样写也就浅了。作品偏偏让秀才揣走了绣花鞋,那么作者要显露的,就不再是表面的情,而恰恰是灵魂深处的“欲”。这种描写也符合了古代读书人变态的性心理,即对女子缠足弓鞋的偏爱。此文的深刻和特殊在此。
(徐城北)
注 释
[1].王积薪:唐代翰林棋待诏。传说曾寓宿于山中孤姥之家,姥儿妇授以围棋攻守杀夺救应防拒之法,自是棋艺精湛,无与伦比。
[2].橐(tuó):袋子。
[3].拱璧:大璧。拱,谓合两手,此璧两手拱抱,故为大璧。后多喻极珍贵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