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 生
［清］李庆辰
浙江某生，传者逸其姓氏。入北闱乡试[1] ，场后登车，将返津门，途次遇雨。半里外有兰若[2] ，往投止焉。僧延入一斗室，颇雅洁。
夜息灯寝，忽有啜泣声在承尘[3] 上，知为狐，姑听之。忽又作笑声，然稍止，辄复呜呜咽咽，声甚悲。旋又大笑。士大骇。未几，笑止而哭，哭止而笑。细辨之，乃出一人，心益不解。至天晓，始不复闻。而檐雨如绳，及暮不止。不得已，复息于是，夜静辄复闻。忽有一人在旁问曰：“尔良夜不眠，忽哭忽笑，其意何居？”答曰：“我炼形拜月，吐纳采补[4] ，数百年来，甘苦备尝。至今日肢体官骸，与人无异。大丹将成，此一乐也。倘顿遭雷劫，则夙昔功苦，一朝瓦解，尽归灰烬，殊觉可惜。思量至此，不觉肝为之摧，心为之酸，潜焉出涕，几不知泪之所自来也。转思幸免雷殛，则从此升碧霄，登紫府[5] ，优游自得，与黄石、赤松辈共朝夕，将入王母之宫，而听董双成[6] 之雅乐，许飞琼[7] 之妙音，餐沆瀣[8] ，咽琼浆，食仙桃，长生不老，俯视尘世之冠冕[9] ，真若泥涂富贵，直如幻梦，不亦乐乎，又不禁为之狂笑。”一人曰：“尔休矣！凡修道之人，心宜淡定。尔私欲撞扰，顷刻万念，甚非法也。”其人又剌剌强辩。浙生闻之，叱曰：“此等细事，值得悲喜交集？絮絮聒聒，扰我清眠。再不止，我便觅天师符印[10] 至！”再听之，则寂然。生暗喜狐之畏己也。方欲安眠，忽闻大呼曰：“某人，尔责我而不自责。汝前科乡试出场后，在京寓候榜，忽作得意想，则手舞足蹈，云：‘我今秋折桂[11] ，明春攀杏[12] ，从此高车驷马[13] ，将华丽其衣服，夸耀夫乡里，高步青云[14] ，俯视一切，乐何如之！’于是拊掌大笑。尔以我未之闻耶？俄而飞骑报入，尔神色张皇，坐卧不定，非喜非惧，非乐非忧，我口直不能形容其状。既而红箓[15] 无名，孙山被落[16] ，尔则顿足痛骂，涕泗交流[17] ，仆来则咤叱泄忿，店主人至则迁怒挥拳，指桑詈槐，丑态百出。尔以我未之见耶？今亦诮我耶？我亦自知忽悲忽乐，厌人听闻，然不至如尔之令人难堪也！”生闻之，益怒，奋身即起，闻承尘上嗤嗤笑云：“修道之人，与读书之士，皆宜平心静气。仆自此闻命矣。一语奉赠：至重阳后，勿复作前态。”再听则寂然矣。
天明晴霁，登车就道。回思狐言，不觉哑然自笑。到津为友人述，无不哄堂。
醉茶子曰：荣辱得失之心，虽仙不免。当局者苦于不自知，所难堪者，旁观之匿笑耳。若以禅理论，万事皆空，不但雪窗萤火[18] 为多事，即炼形吐纳亦多事，果如是，成何世界耶？所以人当尽心竭力，以尽人事；成败富贵，一听诸天可也。
——《醉茶志怪》
【赏析】
在封建社会中，仕途经济是读书人唯一的出路。十年寒窗，囊萤映雪，刻苦用功，一旦在科举考试中占得鳌头，则立即身登龙门，夫荣妻贵。本篇通过一只狐精与一个士人之间喋喋不休的争论，辛辣地讽刺了科举制度下的读书人，在功名利禄面前患得患失、歌哭无常的种种丑态。
本篇中的狐精，实质上就是科举制度下读书人的真实写照。
故事中的狐精与浙生都各执一词，“剌剌强辩”，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作者为我们安排了一位旁观者，他对狐精与浙生的互相奚落发出了嗤之以鼻的笑声，他希望两者都“平心静气”，切忌“私欲撞扰”。他的一番言辞固然能使双方都偃旗息鼓、鸣金收兵，但他清静“淡定”、“无为而治”的消极思想却并不足取。
作者在文末评道：如若按照佛学禅宗的理论来评骘的话，那么世间的一切事物都是空的，那么读书人又何必去十年寒窗、刻苦用功呢？如果世间的一切都“淡定”、无为的话，那么世界又将变成什么样子呢？所以，作者主张“人当尽心竭力，以尽人事”。
故事对封建社会科举制度的利弊作了一番多角度的审视。如果狐精的话反映了道家的修炼思想，那么浙生的话多少表现了儒家的入世思想，而旁观者的话不妨看作禅宗“淡定”与出世思想的体现，只有作者的评语才流露出了积极入世的思想，这种“尽心竭力，以尽人事”的思想，即使在今天，也还是有一定的启迪意义的。
（储有明）
注 释
[1].北闱乡试：清代沿袭明制，乡举考试名乡试。顺天（今北京市）乡试，通称为北闱。
[2].兰若：梵语“阿兰若”的省称，指寺院。
[3].承尘：悬挂在床上承接尘土的小帐幕。
[4].吐纳采补：指道教运用呼吸吐纳的方法进行修炼。
[5].紫府：道家称仙人居所。
[6].董双成：传说中西王母的侍女。
[7].许飞琼：传说中的仙女。
[8].沆瀣：道教把北方夜半之气称作沆瀣。
[9].冠冕：冠、冕都戴在头上，比喻受人拥戴或出人头地。
[10].天师符印：指张天师的符箓，道家认为它能镇魔压邪。
[11].折桂：古代称登科为折桂。
[12].攀杏：长安曲江池西南之杏园，为新科进士游宴之所，因也用此喻进士及第。
[13].高车驷马：古代贵官所乘的高盖车，一连套四马。
[14].青云：喻官爵高显。
[15].红箓：封建社会帝王自称其所谓天赐的符命之书为“箓”。此处指金榜题名。
[16].孙山被落：相传吴人孙山和同乡的儿子去赴考，孙山考取最后一名，同乡的儿子则名落孙山，后来便称考试不中为名落孙山。
[17].涕泗交流：涕，眼泪；泗，鼻涕；痛哭流涕之谓也。
[18].雪窗萤火：夏日用练囊盛数十萤火，冬日借雪的反光读书，后因以形容读书刻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