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 封

［唐］李 隐

前浚仪[1] 令焦封，罢任后丧妻。开元初，客游于蜀，朝夕与蜀中富人饮博。忽一日侵夜独乘骑归，逢一青衣[2] ，如旧相识，马前传语邀封。封方酒酣，遂笑而从之，心亦疑是误相邀。

俄至一甲第，屋宇峥嵘。既坚请入，封乃下马入之。须臾，有十余婢仆至，并衣以罗纨、饰之珠翠，皆美丽其容质。此女仆齐称夫人欲披揖[3] 。封惊疑未已，有花烛两行前引，见大扇拥蔽一女子，年约十七八，殊常仪貌。遂令开扇，引封前，拜揖于堂而坐。前后设琼浆玉馔，奏以女乐。乃劝金樽于封。夫人索红笺，写诗一首以赠。诗曰：“妾失鸳鸯伴，君方萍梗游。少年欢醉后，只恐苦相留。”封捧诗披阅沉吟，良久方饮尽，遂复酌金樽，仍酬以一绝，诗曰：“心常名宦外，终不耻狂游。误入桃源里，仙家争肯留？”夫人览诗，笑而言曰：“谁教他误入来，要不留亦不得也。”封亦笑而答曰：“却恐不留，谁怕留千年万年？”夫人甚喜动颜色，乃徐起，佯醉归帐，命封伸伉俪之情。

至曙，复开绮席，歌乐嘹亮，又与封共醉。乃谓之曰：“妾是都督府孙长史女，少适王茂。王茂客长安死，妾今寡居。幸见托于君子，无以妾自媒为过。当念卓王孙家文君慕相如，曾若此也。”封复闻是语，转深眷恋不出。

经月余，忽自独行而语曰：“我本读诗书，为名宦，今日名与宦诸未称心，而沉迷于酒色，月余不出，非丈夫也。”侍婢闻者，告于夫人。夫人谓封曰：“妾是簪缨家女，君是宦途中人，与君匹偶，亦不相亏耳。至于却欲以名宦荣身，足得诣金阙、谒明主也，妾争敢固留君身，抑君显达乎？何伤叹若是！”封曰：“幸夫人念我，无使我虚老蜀城。”夫人遂以金宝送封入关。及临歧泣别，仍赠玉环一枚，谓封曰：“可珍重藏之，我阿[4] 母与我幼时所弄之物也。”复吟诗一首以送。诗曰：“鹊桥织女会，也是不多时。今日送君处，羞言连理枝。”封览诗，受玉环，怆情尤甚，不觉沾洒。留诗别曰：“但保同心结，无劳织锦诗。苏秦求富贵，自有一回时。”夫人见诗，悲哽良久，复劝金爵而别。

封虽已发志回京洛为名宦，亦常怅恨别是佳丽。

方登阁道[5] ，见崄巇深所郁郁。忽回顾，遥见夫人奔逐，遂惊异以伺之。遽至封前，悲泣不已，谓封曰：“我不忍与君离，固潜奔赶君，不谓今日复睹君之容。幸挈我之京辇。”封疑讶，复且喜，遂相携达前旅次。至昏黑，有十余猩猩来。其妻奔出见之，喜跃倍常。乃顾谓封曰：“君亦不顾我东去，我今幸女伴相召归山，愿自保爱。”言讫，化为一猩猩，与同伴相逐而走，不知所之。

——《潇湘录》

【赏析】

裴铏《传奇》中《孙恪》一篇，与本篇相类，述下第秀才孙恪邂逅一名袁姓女子，貌美富财，孙恪与她结婚，成了巨富。但生下二子后，孙恪对妻子却发生了怀疑，甚至暗下请来了斩妖剑。后来孙恪到长安去干谒权贵，袁氏随行，途中见野猿数十，袁氏便留诗一首，化为老猿跃树而去。所谓“刚被恩情役此心，无端变化几湮沉。不如逐伴归山去，长啸一声烟雾深”。薛渔思《河东记》的《申屠澄》，又与《孙恪》相类，故事中的申屠澄妻在生下一男一女后，自吟“琴瑟情虽重，山林志自深。常忧时节变，辜负百年心”，最后变成一头老虎“突门而去”，这些唐人故事有个共同之处，即妇人有德于夫，却终因不满于婚后的生活而彻底决绝了“琴瑟情”。这恐怕是对唐代那些男子依靠老婆起家而后又忘恩负义的社会现象的讽刺和谴责。结尾的人变林兽，无疑本身就是一种变形的表意手法。从表象上来看，这是妇人对家庭生活幻想的极度失望；而从更接近实情的意义上说，这表明丈夫已把妻子逐出生活圈了。

本篇中的焦封，固然尚未恶劣到凌逼妻子的地步，但这是因为他不具备这种资本的缘故。他“罢任”且“丧妻”，只能依靠与“富人饮博”分一杯残羹，骤然而得美妇、甲第、婢仆，无异于一步登天。他立下过“心常名宦外，终不耻狂游”和“留千年万年”的誓言，却仅仅维持了“月余”，就萌发了外出追求名利的世俗之念。可笑的是他在“饮博”之时从不想到“沉迷于酒色，非丈夫也”，而此时却煞有介事地搬出大道理压人，其实正是变心的征兆。孙氏平素只能以“簪缨家女”的门户观念笼络丈夫，至此也难承担“抑君显达”的恶名。她在分别时还免不了感情纠葛的内心矛盾，直到途中才意识到“君亦不顾我东去”的现实本质，实可谓洞达先机。谁能保证“苏秦求富贵”必定“自有一回时”？须知丈夫发迹后抛弃结发之妻的悲剧，在生活中是太多太多了。

本篇同《孙恪》、《申屠澄》间还有个共同处，即在情节交代中穿插了人物所作的数首诗篇，这在唐代志怪小说中也是常可见到的。这中间固然有逞才的因素，《红楼梦》所谓“在作者不过要写出自己的两首情诗艳赋来”；或有接受变文影响之类的原因。但也不能排除这样的可能，即作者有意识地点明自己写作的随意性与消闲性，造成一种程式化故事的间离效果。倘若这一假设成立的话，那么结尾的荒唐变形也就多少反映了作者的这种心态。对于志怪小说的作者来说，认真地正面剖析生活的本质，未免太劳累了。倒不如将象征或喻示，抛留给读者而更来得取巧。

（穆 俦）

注　释

[1].浚仪：今河南开封。

[2].青衣：婢女。

[3].披揖：相见。

[4].关：指散关，为自蜀入长安所必经。

[5].阁道：川陕途中傍山架木而成的栈道。